《暖窗集》:
《聊斋志异》是一部很有意思的书。
两年前读孙郁《张中行别传》,他写到张中行的晚年生活,说他最后住在医院时,枕边放的是一部《聊斋志异》,经常翻阅。这让我有些意外。张中行不是小说家,我读他的文章,他谈到的作家、作品甚多,但似乎很少说到小说,不记得提到过《聊斋》。中国作家里,他说自己喜欢周氏兄弟。古代作家,他爱读《庄子》,对其后“文以载道”的唐宋八大家兴趣都不大。张中行一生更关注的是“人生哲学”,对文学的兴趣也是偏重散文,最后终成难得的民间思想家和独具风格的散文大家。这样一个人物,当知道自己的人生即将结束时,为什么会读《聊斋》?
我后来细想:《聊斋志异》虽是中国古代文言小说的高峰,但并不是古代小说艺术最高峰,与《红楼梦》相比,确实不在一个艺术等级上,与《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相比,也未必就更高明。比如说,《聊斋志异》就没有塑造出如曹操、关羽、武松、李逵、孙悟空、猪八戒这样深入人心、家喻户晓的典型形象。可是,在所有的古代文学名著中,《聊斋》却是最有平民气息和人间温暖的一部。《红楼梦》里塑造了那么多可爱的女孩子形象,可是一对比,你会觉得蒲松龄笔下的花妖狐媚如小谢、婴宁、连琐、小翠、小倩、湘裙、素秋、阿纤等更可爱、更可亲近,更像你身边的人物。与《聊斋》比,《红楼梦》多了些贵族气,《三国演义》多了些权术和阴谋,《水浒传》多了些血腥气,《西游记》则离普通人的生活太远了一些。我想,张中行夕阳之下重读《聊斋志异》,恐怕是因为他们内心的平民意识与柳泉先生有着更多的呼应,其实也折射出他们对人生温暖的留恋。
1949年后,文学界对《聊斋》的关注要比其他一些古典名著差得多,证据之一就是人民文学社出版的《中国古典文学名著丛书》,直到80年代末才出版了面向普通读者的《聊斋志异》注释全本。语文教材所选《聊斋》主要是《席方平》和《促织》这样揭露“封建压迫”的篇什。真正代表柳泉最高艺术水准的那些写人与狐仙鬼怪相恋的杰作,却被看作是色情和迷信。
中国现当代作家创作之初,接受的文学影响各有不同。例如日本“私”小说对于郁达夫,狄更斯对于老舍,奥尼尔对于曹禺,鲁迅对于孙犁,沈从文对于汪曾祺,等等。但是我知道,至少有两位作家在他们晚年的创作中表达了对蒲松龄的高度尊敬,并心悦诚服地学习,甚至模仿。
一位是孙犁。孙犁关于自己年轻时的文学阅读,突出回忆的就是对鲁迅著作和《聊斋志异》的阅读。在中国文学史中,有三人最善于塑造女性形象:曹雪芹、蒲松龄、孙犁。孙犁其实是前两位的继承者。1978年,孙犁写有《关于(聊斋志异)》-篇长文(这几乎是他“文革”后写的最长的一篇文章),他说,《聊斋》以文言写成,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他的读者面,可是“甚至偏僻乡村也不断有它的踪迹”,可见,聊斋所表现的,是“与广大人民心心相印,情感相通”。“这是一部奇书,我是百看不厌的。”他称赞:“在这部小说里,蒲松龄刻画了众多的聪明、善良、可爱的妇女形象,这是另一境界的大观园。”他认为,蒲松龄的文学创作跨越了宋以后几百年的文学史,直接与唐人的现实主义承接,他真诚地称赞蒲氏“把一束束春雨后的鲜花,抛向读者。”他说年轻时读《聊斋》,喜欢那些篇幅长、情节曲折的情爱故事,如《小翠》《阿绣》《胭脂》《陈云栖》等,老年则更喜欢像《镜听》那样的短篇笔记。他晚年独具特色的“芸斋小说”显然有意追寻《聊斋志异》中笔记类作品的风格。篇末“芸斋主人日”显然模仿蒲松龄的“异史氏日”,虽然这一手法应上溯至司马迁的“太史公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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