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低谷时代
中国的中世
若据颇有独特学风，且对同时代学者启发甚大的日本中国学家内藤湖南博士（1866—1934）提出的中国历史分期，笔者将要在此书中叙述的从三国经六朝、隋唐至五代的七百四十年，乃为中世史无疑。这正好相当于欧洲从民族大迁徙开始，历经神圣罗马帝国，至十字军的终结，即至文艺复兴前夜为止的八百七十年的历史。今天从各种角度进行探讨，必须承认这一对比（中国与欧洲）是合理的。
内藤博士以前的东洋史学家，几乎无一例外地认为中国的中世应该以秦统一全国为起始。换言之，战国时代的结束标志着古代史的完结。为什么这么说呢？诚然，经过春秋以降漫长的分裂与抗争才迎来了大一统的时代，秦朝的建立无疑是划时代的大事件。何况这还是中国历史上的首次大一统。何出此言？因为此前存在的商和周，其领土面积并非如传说所言的广大，其势力所及也只不过是极小的一部分地区。这在当今已是学界共识。
一个个小小的人群，逐渐聚集起来建立了小国家，小国家再被合并成大国家，到最后由秦国完成了全国的统一，所以秦帝国的出现是中国历史上的大事。不仅如此，在中国文化本身就代表着东亚文化的古代，它的出现同时也是东亚历史上的大事。因而，以这一时期作为新时代的开始，的确并非无缘无故。
尽管如此，内藤博士将秦与汉这两个统一帝国都归入古代史之中，不得不说颇具卓见。若与欧洲史做比较的话，就能更好地理解这一问题。以希腊都市国家为开端的欧洲历史，因罗马帝国的统一而达到了顶点。然而，人们对欧洲史有一个共识，即罗马帝国的建立并没有结束“古代史”，包括其后它的鼎盛时代都属于古代史的范围，直到意味着罗马帝国事实上瓦解的日耳曼民族大迁徙开始，才是欧洲古代史的终结、中世纪的开端。
套用欧洲史来看东亚史的话，秦汉帝国就相当于欧洲的罗马帝国。将秦汉帝国看作古代帝国，将古代帝国灭亡、三国分裂开始的时代看作中世的开始，从东西方比较研究来看，内藤博士的观点亦卓有成效。
东方与西方的立场
事实上，欧洲的社会形态并未随着罗马帝国的统一立刻而彻底地转变。欧洲历史是以在希腊、罗马地方上普遍存在的都市国家为开端的。这些都市国家随着古代史的发展，虽然其作为国家的机能逐渐丧失，但依然在很长时间里都保持着都市的形态，即使在罗马帝国的大一统之下，都市也依旧是社会生活的核心。
可以说，中国亦如此。大体而言，迄今为止的中国史研究，总给人一种视中国为世界史中最特殊之地，从而以探究其特殊性为目的的感觉。如此一来，不免产生只强调中国之特殊性的倾向。
然而，论及特殊性时，必然可以想见乃有一共通性蕴藏于基底。但历史学者本身不擅长逻辑思维，一听闻什么新的学说就立刻折服，往往连历史学者的本分都忘却了。哲学研究者多追求特殊性，无论是什么，自以为只要说东西方不同便好，动辄即言这也不同，那也相异。于是乎，东西方两相分离：他们压根没有统合二者、构建统一的世界史的打算。
事实上，越是深入探究东西方的历史，越会发现其根底蕴藏着惊人的相似性。历史研究最关键的乃是必须从探究这些过往被忽略的平行现象开始着手。
可是，我们若这么做，一定会招来许多批评，诸如说是用西方观念来理解东方、无视东西方的特殊性之类。这完全是无由的误会。所有的比较，若仅单纯将两者相比照，则于事无补。要进行比较，就必须首先构筑比较的立足点。换言之，就是必须找到比较对象的共同点。
一旦确定了共同点，两者才具备完全对等的比较的资格。现在我们之所以可以比较东方的中世与西方的中世，是因为相信已经有了“中世”这一共同点。我们的目的无非是希望通过比较两者，在东方中世的风貌得以廓清的同时，西方中世的特征也能够得到更加清晰的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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