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日子
我是坐船来到塘栖的。一九七八年底，知青大批返城，我跟随父母从附近的乡下返回小镇，大约五岁。虽然家里穷，积攒的破烂却不少，哪一件都舍不得扔，父母亲便雇了一只小船，一路摇啊摇，摇到塘栖去。
摇船的小伙子不是本地人，但对塘栖似乎很是了解，他说自己在运河上摇船往来有两年了，颇有些见识。他老气横秋地跟我们说：“塘栖可是个好地方呀！”及至追问他到底好在哪里，他却又说不上来，只是一口咬定：“就是很好。”
我从此有了一个印象：塘栖是个好地方。后来我到过其他一些名气更大的江南小镇，心里总是不服气，不肯承认它们会比塘栖好。
塘栖是运河边的古镇，因为历史悠久，本地人就爱说从前如何如何。他们口中老底子的塘栖，真有不少稀奇的地方。
镇上的人最常说：“从前我们这里，河比路还要多哩。”这原本是口说无凭的了，然而有人还保留着手画的老地图，那上面能看出塘栖从前的样子来：整个小镇呈东西向的长条形状，铺开的纸面上并没有像样的马路，反倒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河道。大的是运河，浩浩荡荡穿镇而过，把小镇分为水南和水北；小的是无名的支流，纵横交错，繁复如树丫，顺着这些曲折的河道，能够到达小镇深处的墙门和弄堂。
人们大多临河而住，沿着河道建起砖瓦和木头混搭的房子，白墙黑瓦，两层楼，一间挨着一间，悠长地连绵下去。一楼的屋檐向前伸出几米，也连在一起，叫作廊檐。廊檐是镇上主要的步道，河有多长，廊檐就有多长。走在廊檐下，抬头看不到天，只能看见木头椽子架起的层层瓦片。因为有廊檐，塘栖人自豪地说：“我们这里落雨天不用撑伞。”
门前有廊檐的人家，也都在底下做市面。除了沿河有一排叫作美人靠的木制长椅外，廊檐下还有水泥洗衣台，隔几步就造一个河埠头。河埠头的台阶用整块石板搭建，经过天长日久的踩踏，石板变得圆润光滑，因为近水，又总是湿漉漉的，外来的人看了不免心惊，镇上的女人们早就习以为常，她们有本事在说说笑笑中稳稳地踩着石阶到河边淘米、洗菜、洗衣服、刷马桶。乡下人划船到镇上卖菜，船头堆放着新鲜的菜蔬，也有哄小孩子的玩意儿，夏天是莲蓬，冬天便是荸荠，女人们看到，多少会顺手买一点，省得再跑一趟小菜场。
我没有亲见这样稀奇的塘栖，只在小时候听人讲起这些，长大后读到《诗经》里与河泽水流有关的句子，我就想象老底子河道蜿蜒的塘栖，那些临水而居的生活场景，应该就像《诗经》里写到的日常片段一样，既嬉笑喧闹，同时又简静安详。
我到塘栖那年，镇上的小河道已经全部被填平了，成了实实在在的道路一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没有了门前的流水，整个小镇到处都灰扑扑的，廊檐、美人靠、河埠头这些因河而来的设置也就显得多余了。只有几处路名中还保留着一点江南的灵秀水色：东小河街、西小河街、圣堂漾路、广济路……
居民们倒并不在意小镇的面貌，只是抱怨洗洗汏汏不方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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