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论红楼梦》:
由此诸家纷然反对的情形,我们看到的是一种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与落差:一方面是出于外在时势之所需,文人不得不从事因难见巧的限韵训练,而参与社交时亦必须接受因应群体活动而设计的竞技规范,因此限韵成了文人雅集之时常见的写作形式,其作品亦常在诗坛上流传;但另一方面他们却又得面对“诗言志”的内在呼声,在“诗以道性情”的创作高标中受到检验和要求,因此一旦进入到诗论的范畴,而以“取法乎上”之心态来探测诗歌之极限时,“限韵”便反过来成为批判的对象。而这样一种理想与现实的歧异现象,于《红楼梦》中亦可得见。
在表层明示的诗论上,《红楼梦》也是抱持反对“限韵”的主张,视之为缺乏真诚的刁难束缚,而使创作沦为文字游戏的旁门外道。此一论点主要是借薛宝钗与宝玉提出的,第三十七回记载:宝钗与湘云共同商议作菊花诗,一共拟出十二个题目,湘云依说将题录出后,看了一回,又问:“该限何韵?”此时宝钗道:“我生平最不喜限韵的,分明有好诗,何苦为韵所缚。咱们别学那小家派,只出题不限韵。原为大家偶得了好句取乐,并不为此而难人。”湘云便赞同道:“这话很是。这样大家的诗还进一层。”结果十二首菊花诗全都随人用韵,不再限制;而这里宝钗反对限韵的意见,随后很快就得到了贾宝玉的附合:“这才是正理,我也最不喜限韵。”(第三十八回)
不过宝玉的反对限韵不只是口头之虚言而已,还更透过具体行动处处表现出来,如第五十回众人争联《芦雪庵即景联句》时,又落了第的宝玉分辩讨饶笑道:“我原不会联句,只好担待我罢。”李纨便说:“也没有社社担待你的。又说韵险了,又整误了,又不会联句了,今日必罚你。”结果被罚前往栊翠庵向妙玉乞得一枝红梅回来之后,又受命作《访妙玉乞红梅》一诗,此时宝玉亦要求道:“姊姊妹妹们,让我自己用韵罢,别限韵了。”后来众人拟题限调作《柳絮词》时,宝玉也是在香尽未成的情况下“情愿认负,不肯勉强塞责,将笔搁下”。可见联句、限韵、限调这类在形式上追求“因难见巧”,因而偏向于文字竞技的创作规范,实在是宝玉虽未强烈反对,却确实真切否定的。
透过贾宝玉与薛宝钗这两位主角(主要是身为“绛洞花主”的贾宝玉)的言语行动,《红楼梦》反对限韵、追求清真意趣的论点显然是无可置疑了。但诗论归诗论,在全书的实际操演中,却往往存在着诗论与创作悖反的奇特现象。事实上,《红楼梦>中不但有不少诗作是限韵而来,‘而且限题与限韵常常是一身并存的孪生体,亦即同时在题材、韵部这两个层次上进行双重限制。诸如:
第三十七回的《咏白海棠诗》六首,是李纨提议以刚刚抬入怡红院的白海棠花为歌咏题材,再由迎春主其事,随机抽样限“十三元”这个韵部中的门、盆、魂、痕、昏五韵字,让众人据此五字依序押韵成诗,是为限韵中最严格的“次韵”或“步韵”。此点已见诸前文所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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