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与突围:1980年代小说的家庭叙事研究》:
80年代小说中的“爱情”书写着理想主义的话语和民族国家的新秩序。少女的“爱情梦”由于承载着80年代主流话语和民族国家的力量,通常都能实现。“童话梦”是个人化、现实化的梦想,一般都无法实现,如已婚男女的“爱情梦”、知青的“青春梦”“人生梦”,由理想主义继续向现实降落,多数是破碎的结局,但主人公心里仍保留着那个梦。对于无法实现的美好梦想,这里称为“童话梦”。小说叙事对于破碎的“童话梦”,有的采用顺叙的手法,如张辛欣的《我们这个年纪的梦》,有的采用倒叙或插叙的方法,如王安忆的《本次列车终点》、池莉的《烦恼人生》。
张辛欣《我们这个年纪的梦》里的“她”有个“青梅竹马”的童话梦。琐碎烦恼毫无生气和希望的日常家庭生活让“她”不断想起那个“青梅竹马”的梦。生活的芜杂使“她”赋予了那个梦瑰丽的色彩、纯洁的品质和飞扬的希望。现实生活越狭窄气闷,那个梦越有光彩。其实那个梦很平凡。小学夏令营时,男孩女孩们去一个深深的黑黑的山洞探险,她掉队了,一个不知道姓名的男孩救了她。他们在漆黑的山洞里手拉手地向外走,共同经历了黑暗,走向光明。多年以后她还记得男孩温暖的手和写在她手上的“我爱你”三个字。这段朦胧清纯的少男少女的故事,在与灰色的现实生活的对比之中获得了梦想的超越性。小说的情节有点黑色幽默的意味。“她”寄寓无限美好和希望的“青梅竹马”原来是与她合住的讨厌的邻居。她的梦破灭了,降落到现实的生活中,她能把握住的,只有平凡但可靠的丈夫和爱听童话的儿子。
张辛欣用女主人公给儿子讲童话故事的方式建立了童话梦与现实参差对照的叙事结构,寄寓着作家对梦想的怀疑:梦想与现实相比美好而虚无,无法实现。“她”每天给儿子讲童话故事,红帆船、拇指姑娘、小白兔、匹诺曹,但丈夫大为说:“你少给孩子讲些个爱呀、娶呀、嫁呀的破故事。”①电视里的“姿三四郎”也轻而易举地把儿子从童话中拉走。童话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但童话带给孩子梦想,也令她反思梦想与现实。童话带给她超越现实的希望,她一直也没有放弃对梦想的思索与追求。她曾找到小时候也喜欢童话的朱晓,但他不是“青梅竹马”那个“他”。小说结尾,“她”的梦破灭了,那个拉着她的手走出山洞的男孩就是她那个粗俗的邻居,于是她接受了现实生活中的丈夫和孩子;但孩子在童话的陪伴中产生了“月亮喜欢我”的梦想。
谌容的《错,错,错!》里的惠莲有一个帆船梦。在惠莲的童话梦里,她是个等待的小姑娘的形象。小姑娘天天在小河边等待,等待着小哥哥给她送来一只小船。她要坐上这小船,驶向那远方的乐园。同张辛欣一样,谌容设置了丈夫现实一妻子梦幻的人物结构。丈夫汝青也曾把心中的爱情描绘成一首优美的诗,一幅迷人的画,一曲醉人的歌。所不同的是汝青能清醒地区分爱情梦和婚姻的现实,惠莲则始终生活在童话梦里,表现出二人现实与梦幻的个性差异,最终导致了惠莲的死和汝青的痛。汝青和惠莲也都有追求和寻找梦想的行为。汝青用滚烫的心和行动实践丈夫对妻子的关爱,惠莲追求童话梦的方式却是埋怨、哭泣、委屈,埋怨丈夫不像原来那样爱她了。惠莲让汝青实现了他的爱情梦,他因此热烈地爱着惠莲。结婚后,汝青为他的爱付出了他能付出的一切。他和惠莲都上班,但他一个人包揽了所有的家务,买菜做饭带孩子,还要负责解决惠莲的情感和情绪问题。但这些辛苦和付出并非惠莲想要的,正如汝青所说,她所需要的,是一个配合默契、能够跟随你感情的脉搏一起跳动的舞伴和王子,而他只是地上的常人。现实与梦想完全错位,汝青和惠莲击碎了彼此的梦。汝青希望妻子由不食人间烟火的梦幻仙女成长为理解丈夫理解生活的妻子,汝莲希望丈夫做她童年梦中的小哥哥,永远像恋爱时那样爱她。他们都只得到了隔膜、争吵、沉默,衰老、死亡和痛悔。汝青的爱情梦降落到现实中,惠莲的童话梦摔碎在现实上。谌容比张辛欣更加清醒和冷静,她拆解了“爱的拯救”的神话。
“寻梦”发生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表达了一种灾难过后向往新生活的浓烈的时代情绪,也是理想主义主流话语的叙事方式。“寻梦一梦醒”叙事模式的主人公都是戴锦华称为“滞留的少女”的年轻女性,她们不论结婚与否,都怀有少女的浪漫心灵和梦想,不肯轻易地屈服于现实生活的模塑。上述作家中,除了王蒙其余都是女作家。正如李书磊所说,“寻梦”基本上是一种女性情感,即便是男作家(孔捷生、肖复兴)的寻梦作品,也充溢着一种美好的、女性般的温柔、细腻与缱绻。由女作家创造女主人公来表现“寻梦”情结使“寻梦”的人有了性别,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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