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是一座山(长篇纪实文学)》:
爹脸上出了汗,在地上直跺脚。
从硝烟中站立起来的新中国,刚刚推掉头上的大山,像一位饱受屈辱的母亲,直起腰板,衣衫褴褛,光着脚丫行走在坑坑洼洼、崎岖不平的路上,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
贫穷像一道锁链,勒紧爹的喉咙,几乎让他窒息;拴着爹的尊严,让他矮人三分。尽管组织的阳光始终照耀着他、温暖着他,学校免了爹的书本费,不用交一分钱。踏入校门两年多了,一分钱他也攥出汗水。他不想给学校和家庭添更多的负担。吃饭的时候,他总是躲进宿舍的角落,啃着野菜窝窝头和咸菜疙瘩。
同桌姓赵,家境好,就住在县城。下课后得知了爹的情况,甩下一句话:“等着!”急匆匆跑了出去。半个小时后,他回来了,手中提着一大包胡萝卜。
那年那月,这可是难得的宝贝啊!
爹热血澎湃,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他紧紧抱着同桌好一会儿,一句话没说。向老师请假时,班主任高老师从兜中掏出5元钱硬塞给爹。心中揣着一阵阵感动,爹急匆匆向家赶,一阵风跟着他、伴着他。
舂寒料峭。远处高音喇叭传来一曲曲激昂的歌曲,天上的白云一脸茫然,睁着惊奇的眼睛。路两边是奄奄一息的树,一棵棵被扒了个精光,光溜溜的,一道道褐色的伤疤,树流干了眼泪,流干了血,求救的眼神像刀子扎着人心。爹的心揪着,他分明听到了树木撕心裂肺地哭泣。树的旁边是农田。农田里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土坑。田野的风也饿了,像挣脱链子的野狗,狂吠着,撕咬着,一会左,一会右。风吹起一些高梁、玉米秫秸残屑,打着卷儿,一会吹到天上,一会又重重摔在地上。它咬在爹的身上,啃着爹的骨头,爹一阵钻心的痛。
爹知道,树皮是被人们扒了吃了。自从去年春天起,不知谁得罪了老天爷,一年到头没下几滴雨,麦子还没秀穗(长出穗)就低头耷拉脚,由绿变黄慢慢枯萎了。庄稼地裂着一道道口子,好像地狱编织的一张大网。生产队号召社员们播种玉米。人们淌着热泪拔了小麦,生产队派出马车拉水、壮劳力挑水,拿舀子挨个坑饮窝(倒入些水)后再撒上玉米种子。村前的“黄泉沟”干枯了,队上的马车就外出几公里到别村拉水。有人在“黄泉沟”沟底挖了一个个大坑,大伙儿等着从地下渗出水后再挑到田野,或者挑回家。玉米刚刚钻出小苗,就被毒辣辣的太阳招了魂,一片光秃秃的田野,死气沉沉,毫无生机。
几个月之后,连一粒米也找不到,村里成立不久的食堂没法运转,被迫关闭。这时,人们肚子饿得咕咕叫,一下清醒过来,潮水般地涌向田野。挖起了草根,剥起了树皮。有一种名叫节节草的野草,草长不高,一节接着一节,黑黑的根却越挖越深、越挖越粗。树皮吃完了,草根也很难挖到。
不知趣的麻雀在干巴巴的树枝上跳来跳去,打情骂俏。它们是不是填饱了肚子?麻雀就是麻雀,绝不是人类的亲戚。它吃饱了就会唱歌,有了最低级的满足,它就忘乎所以,没有爱恨情仇,眼光短的两寸长。麻雀没有人性,永远成就不了人。
土路像一位刚刚遭受蹂躏的女人,眼神白白的、硬硬的,散发着利剑的冷光,咬牙切齿,默默数着白白身子上踏过的脚印。她开始反抗,每一只脚踏下,啪嗒——她立即给这只脚一记响亮的耳光。每走一步,爹感到心震动一次,快要碎了。他恨不得变成一只鸟儿飞回家,把这救命的食粮早些送回去,时间就是命啊!跟着的风推着他健步如飞。走了好一大阵,爹大汗淋漓,解开了粗布祆扣子,裸露着消瘦的胸膛,根根肋骨突兀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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