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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       名 :
著       者 :
出  版  社 :
I  S  B  N:
出版时间 :
无库存
黑丫头
0.00     定价 ¥ 39.00
深圳南山图书馆
  • ISBN:
    9787513076340
  • 作      者:
    汪木兰,陈继合
  • 出 版 社 :
    知识产权出版社
  • 出版日期:
    2021-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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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汪木兰,1937年出生于察哈尔省延庆县三里河村。1952年,在延庆县初级中学读书。1956年,在河北省怀来县怀来中学读高中。1961年,到怀来县草庙子公社陈家铺大队务农、代课。1982年,到怀来县沙城中学代课。2003年,到怀来县职教中心、沙城第四中学任宿管教师,75岁时离岗安度晚年。
陈继合,1971年出生于河北省怀来县古家窑公社太平堡大队。1984年,在怀来县沙城中学读书。1991年,在张家口师范专科学校读书。1994年起,先后在农村中学、县城中学和教育局机关工作,任怀来县沙城第四中学、沙城第三中学校长,美国树华教育基金会甄选委员,著有文集《薪火十年》《海棠飘香》《怀来教育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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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书摘


察哈尔省(今已撤销)延庆县城北边有个小村庄,村中流淌着一条小河,冬天也能冒出热气。河里的水清澈见底,水中鱼儿成群,两岸柳枝下垂,犹如仙女的长发。河上有一座五孔的石桥,桥下一只石龟头朝东尾朝西,据说是镇河神灵。石龟距离县城北门正好三里地,所以这个小村庄就得名三里河村。

三里河村只有七十多户人家,邻村上水磨村的人就多了,村里有座水轮机磨坊,供附近十里八乡的人们磨面、碾米。延庆县城北有一个传统:每年五月初五端午节这天,附近三里五村及城里的男女老少都到上水磨村逛庙会。庙会热闹极了,烧香拜佛的、唱大戏跑旱船的、拉洋片变戏法的,还有数不清的小吃、各种腔调的叫卖声……给上水磨村增添了不少风光。

一九三七年的端午节过后不到一个月,卢沟桥事变爆发,世道就不太平了。可这上水磨村的财主杜老四为了给他娘祝寿,又请来了山西梆子剧团。城里的小商贩得到消息,天不亮就到上水磨村铺好地毡、支起货架,占个好摊位,三里河村也有几家做好了凉粉去卖。早饭过后,憋久了的乡亲们陆续来到上水磨村,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闺女、小媳妇和小脚老太太也来看热闹。

戏台上演的是《秦香莲》,大家看得甭提多起劲儿了。正午时分,演到“杀庙”一场,天空中忽然传来了一阵嗡嗡声,人们不由得抬头张望,没有云彩,声音不像是雷声,大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见几只灰白色的“大鸟儿”腾空而过,随后传来了轰轰的爆炸声,霎时间浓烟滚滚、飞沙走石。人们魂飞魄散,特别是妇女们更沉不住气,哭喊声震耳欲聋。过了一会儿,不知谁大喊一声:“日本鬼子飞机扔炸弹了,快跑呀!”人们如梦方醒,小商小贩扔下货摊随着人群奔跑,戏台上的“秦香莲”跳下来仓皇逃命,现场一片混乱。

在逃命的人群中踉踉跄跄地走着一个大肚子孕妇,一双三寸大的金莲小脚还跑丢了一只绣花鞋。她的脚步越来越慢,气喘吁吁地坐在了地上,脸色苍白、肚子疼痛,而且着急想撒尿,可一个女人家怎么能在人群里方便呢?她可愁坏了,可是肚子疼得更厉害了。她想自己是不是要生了,又安慰自己,才七个月,肚子里的孩子应该不会出来呀!人们常说:怕鬼就有鬼,“哗啦”一声,从孕妇的裤腿口流下来一股尿水,这是分娩前溢出的羊水。她害怕了,四处张望着熟人,可巧陈旺家的二婶子走到了这里,孕妇用尽气力喊:“二婶子,快帮我一把,实在走不动了。”幸好三里河村、上水磨村的距离不到一里地远,二婶子搀扶着孕妇总算挪到了家门口。

二婶子走上前大声喊着:“王家老太太,你儿媳妇要生了,快出来扶她一把!”佣人二大娘听到喊声,跑出来开门。二大娘看到少夫人脸色蜡黄,裤腿不停地往下滴着血水,忙问:“少夫人,您要生了?”这孕妇说:“我清清楚楚记得这孩子才七个月呀,怎么就要生了呢?”二大娘说:“兴许是刚才惊吓着了,要不就是怒气伤肝动了胎气,快进屋吧。”听二大娘说怒气伤肝,孕妇泪如雨下:“二大娘,您猜对了,我最爱看《秦香莲》这出戏了,您看我还不如秦香莲呢!”说着说着,肚子一阵阵疼痛加重,她也顾不上想别的,就对二大娘说:“快,快去端盆水来。”

二大娘端来一盆子清水,正好王老太太也从外边回来了,就问二大娘:

“你端水干什么?”“老夫人,少夫人要生了!”二大娘照实回答。一听这话,王老太太提高了嗓门:“少家失教的,挺着个大肚子也不怕人笑话,看得什么热闹,亏她还有本事回来!”二大娘见王老太太生气就宽慰道:“老夫人您别生气,少夫人这回兴许给您生个大胖孙子!”“呸!草鸡下不出金凤凰!”王老太太大声嚷着,“翠莲,你给我听好了,如果今天再生出个丫头片子来,你趁早给我掐死,我怕见丫头,一见就堵得慌!”王老太太看也没看这少夫人一眼,径直回自己房里去了。

这老王家祖传的家风就是重男轻女,少夫人翠莲婚后曾先后生过三个女儿,一个病死了,两个被活活淹死了。说来这翠莲的命也真够苦的,她本出身于一个没落的诗书之家,据说爷爷辈是考中过举人的,到她父亲这辈仍然被称作七先生。她家的老宅子房檐下有好多木匾,门口两个一米多高的石狮子好不威风。狮子的威风犹存,可这九连环青砖碧瓦房院的主人却潦倒不堪。翠莲十五岁时母亲去世,留下两个哥哥、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父亲怕有了继母孩子受气,所以一直没有再娶,照顾弟妹的责任就落到了翠莲肩上。自从母亲去世,翠莲承担了全部家务,她每天做饭、洗衣、打扫,还要给三岁的弟弟穿衣、穿鞋,给五岁的妹妹梳头、编小辫儿,十五岁的她倒像是个家庭妇女。

翠莲十八岁时,经人介绍嫁给了三里河村的王少康。少康比她小三岁,不懂得什么是夫妻。翠莲每天给丈夫铺床叠被,端茶送饭,还像侍候弟妹一样侍候着少康。少康十八岁时,去宣化读初中,一走半年,直到放假才回家,王老太太为了给儿子接风,就叫人做了几个菜,少康就和父亲及两个弟弟举杯共饮。少康从小就会喝酒,因为他外公是开酒坊的。这天他喝得酩酊大醉,晚上,翠莲第一次当了女人。到了九月,翠莲产下一个女孩儿,她满心欢喜,觉得自己当妈妈了,老太太有了孙女一定会高看儿媳妇儿一眼。然而事与愿违,她生的第一胎是个女孩儿,还是属羊的,这王老太太本来就重男轻女,再加上迷信属羊的命不好,就更看不上眼了。

翠莲分娩以后,王老太太没有看过孩子一眼,更不用说给孩子摆满月酒了。王老太太还要时不时地说些风凉话,她骂翠莲的肚子不争气,生不出男孩倒还罢了,为什么却偏偏生个属羊的丫头片子?不但是赔钱货,而且还是个妨倒主子货。翠莲受不了婆婆的冷嘲热讽,经常偷偷抹眼泪,有时还拿孩子出气。

孩子两岁那年的一个傍晚,翠莲带着她到河边洗衣服,小丫头站在旁边觉得身上有点儿冷,就哭着说:“娘,咱们回家吧!我好冷呀!”翠莲本来就因为女儿出生受了不少窝囊气,见孩子哭声不止,顺手“啪”地一巴掌打在孩子脸上,孩子一个踉跄摔到河里来回扑腾,翠莲将孩子拉上来接着骂:“哭!哭!你就知道哭,早晚把我哭死了算!”孩子浑身湿淋淋地站着发抖:“娘,我不敢哭了!咱们回家吧,我好冷呀!”看见孩子那可怜的样子,翠莲的心软了下来,搂住孩子泪流满面。

孩子太小,经不住连打带吓,第二天发烧一病不起。家里没人为她请医抓药,没多久属羊的小闺女一命呜呼!后来,翠莲又连生了两个女儿,都被扔到尿盆儿里淹死了。

现在翠莲要生的第四个孩子命运如何呢?疼痛过后,一个黑乎乎的小东西生出来了,翠莲忙问二大娘:“是男是女?”“少夫人,您先别着急孩子,您是早产,千万保重好自己的身子,孩子的事待会儿再说。” 听了二大娘的话,少夫人觉得是不祥之兆。她吃力地爬起来,拉过孩子一看,好像一盆凉水自天而降,顿时心灰意冷,呜呜地哭了起来。说也怪,这孩子生出来一声没哭,而是睁着一双小眼在看人。翠莲看了看孩子的小脸,一狠心抓起了孩子的一双小脚丫哭道:“孩子,转世投胎到别人家去吧!别怪娘狠心,这个家是容不下你的。”她使劲一摔,将孩子掷向了水盆,可巧水盆被孩子的头碰了个底朝天,水流了一地,“哇……哇……”孩子大声哭了。翠莲一看这招儿不行,就随手拉过来一个双人枕头,准备捂死孩子。

这时,街上的喊叫声传过来,院里有呜里哇啦的说话声,随后屋门被踹开,一个头戴钢盔手握大枪的日本鬼子闯进了屋子。翠莲正血天血地、赤条条地躺在炕上,小鬼子一看就明白了这是产妇的房间,也许是害怕晦气,一手捂着脸急忙后退。可他忘了脚底下的门槛子,扑通一声摔了个倒栽葱,手里的枪也走火了,“”的一声子弹打在了大红木柜上。小鬼子爬起来“咕噜咕噜”地骂着走了,翠莲吓得魂不附体,二大娘躲在门后抖成了一团,孩子也一下子不哭了。

这时的翠莲再也顾不得处置孩子了,过了好大一会儿,二大娘才说:“少夫人,您今天生的这位千金可命大,留下她等着享福吧!”翠莲听二大娘这么一说,也觉得有些蹊跷,为什么我两次想弄死她都没有成功呢?她的心软了下来:“二大娘,我可以留下她,但是老太太肯定不答应,还有那大少爷本来就一颗心不在家里,我有了孩子他就更要去外边寻花问柳了。”二大娘听少夫人这么一说,心里咯噔了几下,心想亲生闺女都不要,孩子也太可怜了。二大娘热心肠,就说:“少夫人,这份心您就别操了,孩子我抱走,我替您养着,您什么时候想要就带走,不想要就算我抱养的,您看行吗?”翠莲心想,听人劝吃饱饭,我一连生了四个丫头,三个都死了,这第四个又是丫头,而且两次不死,可能这是天意,也许下一个该生小子了。

从这天起,二大娘就担负起了抚养小丫头的责任,没有人给小丫头起名字,因为皮肤黑,大家都叫她“黑丫头”。

王老太太听说二大娘收养了黑丫头,心里虽有不快但也没有太多的责备,只是冷言冷语地说:“你连自个儿都顾不了,还愿受累侍候个丫头片子赔钱货?”二大娘说:“老夫人,我求您每天给孩子点儿米汤,喝口儿就行,受累我不怕。”

提起这王老太太,可是远近闻名,她的娘家是开缸房(酒坊)的,从小娇生惯养、强说强道、专横跋扈。因为王老太太娘家比老王家多几个臭钱,所以王老头从来都是唯命是从,一点儿主也做不了。王老太太是“矬老婆高声”,她在大北房一说话,街门外都能听见。她那黑黄色的脸上嵌着一对三角眼,一脸横肉似笑非笑,一手遮天一手盖地,人送外号“母夜叉”,窝囊废丈夫十二分地怕她。她在村里看不起穷人,在家里不喜欢女孩儿。

二大娘把小丫头喂养满月了,王老太太没有给孩子摆满月酒,翠莲的弟弟妹妹们来看望姐姐也就吃了点儿随茶随饭,饭后妹妹问:“姐姐,孩子叫什么名字?”“没有名字。”“这孩子浑身黝黑,就叫她黑丫头吧!名字难听可好养活,愿她长命百岁!”二大娘在一旁插嘴道。少夫人说:“孩子你带,你觉得顺口就叫她黑丫头吧,反正家里也不会有人叫她一声。”

八月十五到了,这天晚上,村里的人们都要摆上香案祭拜月亮,祈求花好月圆、人寿年丰。老王家的长工这天也放假一天回家团聚去了,只有二大娘和大羊倌李大爷在。这天,家家户户的香案上都供有月饼,全家人团聚一起拜月亮,一般是女人先拜,有的地方还有“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的讲究。小孩子是拜兔儿爷,也就是月光菩萨的画像。有钱人家的月饼有盆口大,还有身披战袍、手拿杵臼、背插小旗、跨着坐骑的兔儿爷月饼。祭月以后,由家里的长者把团圆月饼按人头切成块,各守一份,要是有人不在家,就把切下的小块留下,代表一起团圆。除了月饼、水果,桌上还供有白酒,两头摆着烛台。

晚上八点多钟,全家人都到齐了,就等着王老太太来上香、磕头了,突然狂风大作、乌云滚滚、雷声轰鸣,王老太太叫人们七手八脚地将供桌抬进了后院的大正房。这大正房不住人,是老王家供奉祖先牌位的屋子,王老太太每逢初一、十五都要来给祖先烧香。看着天要下雨了,王老太太又叫李大爷把晾在院子里的亚麻秆子一捆一捆地搬进了大正房的墙角。

香案摆好以后,王老太太率领全家的男女老少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她双手捧着一炷高香从蜡烛上引燃。香还没有全点着,呼!呼!一阵狂风破门而入,毫不留情地将蜡烛吹倒,供桌上的黄表纸沾火就着了,桌边的红围布也引着了。看到供桌着火了,胆小的都跑出去了,房内只剩下王老太太和李大爷。王老太太扔下手中的香,顺手从门后抓起了高粱笤帚扑打,她这一扑打不要紧,笤帚也沾火就着。王老太太想用力拍灭笤帚上的火焰,谁想她抬手过高,着火的笤帚又碰到了身后的窗户,窗户一个连一个地点着了,墙角的几捆亚麻秆子也燃着了,霎时间三间大瓦房变成了一片火海。村里的人们看到火光都来救火,多亏老王家离小河近,大火很快就扑灭了,但好端端的大正房烧成了一片瓦砾。要不是人们救得紧,后院的牲口圈和堆放杂物的小草房也都得着了。王老太太的头发也燎光了,成了秃瓢,所幸没有伤着别人。

第二天,老王家还未从惊魂失魄中缓过来,一位身穿长衫、头戴礼帽的中年男人来找王老太太。二大娘忙问:“先生,您找老夫人有什么事吗?”来人说:“前天赶集时碰到了老太太,说她家的小孙女没奶吃,想给孩子找个有奶吃的好人家,可巧我媳妇连生三胎都没有留住,前天刚生了个男孩儿又没活,她哭得泪人似的,我想先抱养一个女孩儿给她压运,也许下次再生就留住了。”

二大娘一听来人是来抱养黑丫头的,不由得一阵心酸,心想,养只小猫小狗时间长了还舍不得丢掉,更何况是人呢?黑丫头已经会笑了,就像自己亲生的,今天有人要抱走孩子,怎能忍心放手?

二大娘想了想,看着来人说:“先生,别怪我多嘴,实话告诉您,这孩子是个早产儿,她娘怀她还不到七个月就生了,小丫头个子不大,只有鞋底那么长,而且是三天发烧、两天拉稀,小黄脸活像半个苦瓜似的,您抱回去也难养活。”来人听了二大娘一番话,犹豫了。他想要抱一个健健康康、漂漂亮亮的孩子,如果抱回这么个苦瓜似的丫头,媳妇一定不开心。他决定不抱黑丫头了,可是站在那里就是不走。来人对二大娘说:“听人劝吃饱饭,我决定不要这个孩子了,可是我还得要回给老太太的两块大洋押金,我不能人财两空啊!再说了,你说孩子长得不好,我得亲眼看看。”二大娘见来人执意要找王老太太,就说:“先生,您稍等,我去给您通报一声。”

二大娘给来人泡了碗茶水就奔王老太太房中去了,见了老太太问候道:“老太太,您今天好点儿了吧?”王老太太说:“多亏了你给我抹的獾子油,这土法儿还真管用,今儿好多了。”二大娘向前挪了一步:“老太太,刚才来了一位客人,说您答应他要把黑丫头送给他养,可他说媳妇不同意,所以请您退还那两块大洋。”王老太太一听火冒三丈:“什么呀?他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说话不算数,是他反悔,又不是我不给孩子。去,跟他说,要人有,要钱不给!”

二大娘见王老太太大发雷霆,连忙退了出来,回到客房对来人说:“先生,您别生气,老太太家昨天失火,老人家被烧得毛发全无、满脸是泡,她正没好气哩,如果您一定要押金,老太太肯定不会给您。我再实话告诉您,小丫头生那天日本鬼子进屋,昨天满月家中又失火,把好好的三间大北房烧了个精光,这孩子命硬,您要抱回去没准儿会带来灾难!”来人一听这话急了:“孩子我是指定不要了,但那两块大洋押金必须退给我,不然我没法跟媳妇交代!”

二大娘看这来人也不是省油的灯,为了保住黑丫头,只能自掏腰包。她转过身对来人说:“先生,您先稍等,我去给您取钱。”说完这话,二大娘急匆匆回到自己的房里,把三年来积攒下的几个零钱包好,回到客房,对来人说:“先生,您数数,我就这点儿钱,您先收着。”来人数了数,一共一元八角。二大娘说:“先生,您先拿着,等过年时孩子挣上压岁钱,我一定给您补上。”见来人还不走,二大娘就生气了:“先生,别自讨没趣,孩子是您退的,钱只差二角,您还不依不饶,老夫人正在养伤,如果惹恼了她,不但拿不到钱,还会挨顿骂!”来人无奈,只好起身走了。

送走来人,二大娘连忙回到自己的房中,一把抓抱起黑丫头,亲着她的小脸说:“孩子,差一点儿二大娘就见不到你了,算你命大,抱你的人叫我给吓跑了!”黑丫头睁着一对小眼睛,看着二大娘咯咯地笑,好像在向二大娘致谢。这二大娘是本村人,三年前,丈夫生病曾经借下老王家十块大洋,因为无力偿还,就带着八岁的儿子小宝到老王家当了洗衣做饭的佣人。小宝虽然年幼,也不能待着不干活,每天跟着大羊倌李大爷去放羊。小宝放羊不挣工钱,只是混口饭吃,只有过年、过节东家才给几个压岁钱、赏钱,刚才的钱就是几年来小宝的压岁钱。

老王家是三里五村有名的抠门儿土财主,据说他家的祖先是从江南讨饭来到北方的。有一天大清早,王老头出门拾粪,老远看见地头上扔了一件破袄,他近前一提,没拉动,于是他蹲下身来,双手使劲一拽,“哗啦啦”一堆白花花的银圆滚在面前。当时王老头傻了眼,定了定神,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幸好天儿早路上没有别人,王老头匆匆忙忙用棉袄包好大洋放在粪筐里,一路小跑到了家里。进家以后,他没敢把钱拿回屋,而是把破袄悄悄地藏在了柴草堆下。

王老头那个美呀,他一会儿照照镜子,一会儿洗洗脸,乐得合不拢嘴。他老婆见他早早回来也不干活,就问:“你今儿是怎么了?啥也不干在家里臭美!是不是拾到金元宝了?”老婆的一句话说得王老头连连摆手:“别瞎说,哪有什么金元宝!”太阳下山了,王老头揣着一肚子的喜悦钻进了老婆的被窝,嘴附在老婆的耳朵上把拾大洋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老婆听后欣喜若狂,搂着王老头亲个没够儿。

人不得外财不富,老王家的日子一天天好过起来,几年后,家里盖起了一处新瓦房,又买了几十亩地和两头小毛驴。到现在,已经是远近有名的土财主了,在三里河村有三百八十亩旱地,一百多亩水地,两处大瓦房,在县城还有三处铺面房。

老王家富起来了,可祖宗传下来的“抱着元宝跳井——舍命不舍财”的传统没有变,现在的王老头仍然是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抠门儿财主:冬天披一件老羊皮袄,戴一顶旧毡帽;夏天趿拉着一双破鞋,五个脚趾倒有三个露在外边,一顶破草帽遮在常年不洗的脸上。他每天早早起来背上筐拾粪,村里人送他外号“王讨吃”。

这王老头家的老婆更是出了名的小气鬼,她怕乞丐上门讨饭,家里大门总是关着,还养了一只大黄狗看门。每逢过年过节,村里的穷人找他借点儿粮呀、钱呀什么的,王老头总是说:“今年收成不好,你看我连个皮袄都换不起。”三推两推把人打发走了。那个王老太太更是满脸横肉难说话,这两口子把村里的人都得罪遍了。这阵儿兵荒马乱的,有些恨之入骨的人就想招来土匪祸害他家。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腊月初八快到了。北方有个习惯,每年腊月初七,家家户户都在晚上煮一大锅腊八粥,第二天早早起来把腊八粥盛出来几碗放在供桌上祭祀祖先,庆贺五谷丰登,就连车、碾、磨上和牛、羊、马圈门上也要撒上一点儿,意思是丰收也有它们的功劳。其余的盛到高粱秆插成的排子上冻着,一直吃到过年。做腊八粥也有穷富之分,穷人家的腊八粥只有小米、大米、黄米、玉米、黄豆、豌豆、小豆和大枣八样,而富人家的腊八粥还要加上花生仁、核桃仁、莲子、栗子、桂圆等各类干果,但老王家的腊八粥只不过多了几粒花生仁儿。

今天是初七,二大娘早早地就把各种豆子拣好、各种米淘洗干净。天黑了,她烧起了大锅灶。快到半夜了,她又起来给锅加水添柴,一回头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三个人影,其中两个手里抬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向门口跑去。二大娘很纳闷,老夫人在这深更半夜往外抬什么东西呢?管他哩,咱是下人,少管东家的闲事,二大娘回到自己的房里去了。不大一会儿,从王老太太的房里传出了大哭声:“儿呀!长河儿呀!”二大娘忙到王老太太房中去看,原来是刚刚结婚两个月的二儿子长河被土匪绑走了,王老太太哭得死去活来,王老头也是老泪纵横。家里的长工、佣人都起来安慰王老太太,但事已至此,谁也没法子。三天以后,绑匪捎来信,要想见到二少爷必须叫王老头带上五百块现大洋去赤城县赎人,到时一手交钱、一手放人。王老头狠狠心,卖了五十多亩地将儿子赎回来了。长河今年刚满十八岁,非常胆小,平时说话也不高声,温温柔柔的像个女孩儿。他被绑时,土匪骑着马拴着他的双手拉着他跑,他哪能受得了?回来不到二十天就发烧、咳嗽,医生说他是肺炸了。一九三九年三月,长河病死了,留下一个刚刚结婚不满半年的二十岁小媳妇独守了空房。

王老头思念死去的二儿子,成天喝闷酒,再也没心思大清早出门拾粪了,半年来他的头发花白了很多。一转眼,腊月初八又快到了,想起前一年长河被绑,老王家都没有心思准备腊八粥了。就在腊月初六的晚上,王老头十一岁的小儿子老满和二儿子一样,又遭了这么一场劫。这次王老头又卖了五十亩地,可赎回来的不是人,而是一件老满随身穿的夹背心……王老头崩溃了,他得了肺病,刚刚五十四岁时就去西天寻俩儿子了。

王老头和长河、老满相继死后,老王家的威风一落千丈。老王家唯一的男人、大儿子少康从此不敢在三里河村家中住,他白天在家,晚上进县城躲土匪。少康媳妇翠莲自从生下黑丫头以后,又在三年中连生两个女婴,也都被淹死在尿盆里了。现在翠莲又有身孕了,为了侍候大少爷,她也搬进县城东街的铺面房后院去住了。这时三里河村老王家就只有王老太太、二寡妇和几个长工、佣人了。

翠莲搬进城里半年多了,一次也没有回来看黑丫头。黑丫头已经四岁多了,在二大娘的精心照料下学会了自己穿衣吃饭、叠被睡觉。她只知道叫二大娘,不知道谁是她的亲娘。

一九四二年,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王家大少爷少康为了保命投靠了日本鬼子。他在延庆镇政府当了一名小户籍员,宪兵队敲诈他的次数少了,可是八路军和乡亲们不答应了,王少康没干满一个月就辞职了,后来又去城关小学当老师。

一九四二年的三月,老王家有了一件石破天惊的大喜事:翠莲生下来一个男孩儿,取名儿叫长庆。孩子满月大摆筵席,这天的客人有四五十桌,前院、后院都坐满了。二大娘也带着黑丫头进城来帮忙,二大娘见了少夫人,就拉着黑丫头的手指着说:“丫头,快叫娘,这是你的亲娘。”黑丫头自从记事起就跟着二大娘,在她的小心眼儿里,二大娘才是娘,这个用布带子缠着头的人,不知道是谁,她没叫,只是抓住二大娘的手把小身子往二大娘的身后藏。二大娘问:“少夫人月子好?小少爷的奶够吃了吧?”说完以后,她又叫黑丫头叫娘,黑丫头不但没叫,反而“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娘,咱回家吧!”黑丫头这个举动给了翠莲当头一棒:这是我的亲生女儿吗?她为什么不喊我一声娘呢?翠莲的内心隐隐作痛,她在自责。是啊,作为母亲,你尽过一天的责任吗?你给孩子擦过一泡屎尿吗?你有什么资格叫孩子喊你一声娘呢?今天孩子不认你,怪谁呀?还不都是你为了讨好公婆和丈夫种下的恶果吗?翠莲哭了,二大娘劝道:“孩子还小,不懂事,等她大点儿了,您自己带着就会亲的。您放心,亲的就是亲的,后的代替不了。”

忙碌了一天,二大娘带着黑丫头又回到了三里河村。到家后,她顾不上休息,就忙着准备王老头过周年的香呀、纸呀、粘的衣服呀。过周年不像小少爷的满月热闹,只有几个至近的亲戚来祭奠。这天中午十一点了,家里人拿上纸钱、供品去坟地给王老头过周年,家里留下了儿媳二寡妇看门。二寡妇才二十多岁,她是延庆县城人,细高的个子,白白净净,温柔善良,是一个人见人爱的俊俏小媳妇。丈夫死了两年多了,她独守空房。在那个世道,死了男人的妇女必须守过三年孝才能改嫁,而且嫁人走的那天都不能从正门出去,在路上不能和任何人说话,更不能摸他人的衣物,因为男人的死是她命硬妨的,一般人不敢娶。

去上坟的人都走了,家中只有孤苦伶仃的二寡妇,她想起了刚刚结婚还未曾熟悉的丈夫,为自己的苦命而哭泣,为短命的丈夫而哭泣……忽然一阵“”的砸门声,她从悲痛中惊吓过来。老夫人刚走,这是谁在敲门呢?又是一阵砸门声响,门被撞开了,三个日本鬼子进了院子,她来不及躲藏,就只好站在门后。一个鬼子进屋转身一看,就“呜里哇啦”地说着,然后哈哈大笑。那两个鬼子也一齐进来了,二寡妇吓得魂不附体,抖得像筛糠一样,挣扎着大喊救命。她被三个日本鬼子糟蹋了……

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了,王老太太领着家里人和亲戚回来了,大家见大门敞开着,进院后又见二寡妇的房门也大开着。二大娘心细、手脚利索,她三步并作两步进了二寡妇的房间,进门一看,只见那二寡妇赤条条地躺在炕上,身下一摊血,一动也不动。二大娘用手摸了摸二寡妇的鼻孔,还有一点点儿气息,她顺手拉过来一床棉被盖在二寡妇身上,见势不妙就赶紧把王老太太叫来。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二寡妇慢慢睁开了眼睛,她迷迷糊糊地还没有从噩梦中清醒,就大声地喊:“救命呀!救命!”随后又昏了过去。王老太太也没了主意,她叫二大娘关好房门,然后就招呼亲戚吃饭去了。

吃过饭,王老太太叫二大娘给打盆水送去,二大娘端着水盆一进屋,“咣  ”一声盆子摔在了地上——二寡妇用裤腰带拴着枕头,勒在脖子上,上吊了……二大娘吓傻了,愣了片刻才大声喊:“老夫人,不好了,她,她二婶子上吊死了!”听到二大娘的喊声,全家人一起奔向了二寡妇的房间。年纪轻轻的一朵花还没有开就枯萎了,屋里哭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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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目 录
第一章 故乡三里河
第二章 上学延庆县
第三章 教书到城关
第四章 求学北沙城
第五章 耕耘陈家铺
第六章 代课回沙中
第七章 难忘四中情
第八章 最美夕阳红
后 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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