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都知道我有一个好妈妈。她欢迎我的朋友,也受我的朋友欢迎。碰到我的朋友在她面前说我两句好话,她就说:“你们别这么称赞他,他会翘尾巴的。”我的朋友也常常批评我,说这样好的妈妈,我不该对她发脾气,因为他们看到我有时候对妈妈态度不好。其实他们错了,妈妈让我对她发脾气,正说明她好,体贴我,知道我有了委屈,要找出气筒,于是甘心当我的出气筒。我一辈子里,唯一能对之发脾气的人就只有妈妈。
不过有一次对妈妈发脾气的事,让我至今对她感到抱歉。那是上世纪困难时期,当时买肉要凭肉票。那一年中秋节,为了让老百姓过好节,每人增发几两肉。不料我妈妈把肉票丢了。我一听这话,顿时无名火起,话说得很凶:“我们一家过节要没肉吃了!”我妈妈照旧忍气吞声听完我的咆哮,最后很平静地对我说“我真没想到,为了几张肉票你会对我发那么大的火,你们不会没有肉吃的。”她没有多说话,我马上就知道我错了,她一年到头为我们吃饭操劳,肉票丢了她也难过啊,我竞如此大吼大叫。我妈妈也真有办法,她和左邻右舍很熟,大家知道这事,各给她一点肉票,中秋节我们一家真吃上了肉。
不过我妈妈太爱我,难免对我偏心。她会在吃晚饭时叮嘱我不要吃得太饱,晚上十点钟左右工作完了下楼来吃宵夜。她给我准备的宵夜总是冬菇炖甲鱼。这时一家大小都睡了,就我们两个人在厨房里。她说这么小一只甲鱼哪够许多人吃,我工作辛苦,应该自己吃。妈妈不吃,坐在旁边看着我吃。她爱做菜,但自己吃得不多。她唯一喜欢吃而我没耐心吃的是螃蟹。每年螃蟹上市,我就买螃蟹孝敬她,让她一个人慢慢吃。
“文革”期间我当过“牛鬼蛇神”,我的遭遇把我妈妈害苦了。她过得提心吊胆,我回家晚了她就不放心,一定要等我回家才睡。有一天我劳动到半夜回家,打开后门,只见我妈妈坐在厨房,我读幼儿园的小儿子在她膝盖上打瞌睡,一老一小就这样等着我。我妈妈说我的小儿子真乖,要陪着她等他爸爸。
我妈妈是九十八岁去世的,去世前她一直不放心我的吃饭问题,因为我从小饭来张口,连厨房也不进。我安慰她说:“你放心,有钱我上馆子,没钱我下面条。”我敢于夸口说下面条,这还得说一件事,在干校饲养场时,我们开夜工可以到食堂吃宵夜。后来食堂通知,不能为了几个人食堂做夜班,干脆把生面条和红烧排骨发给你们,自己下面条吃吧。这一下我呆住了,生面条怎么下啊?同事们看到我愁眉不展,问我怎么回事,我说了。他们哈哈大笑,说好办,他们下面条时代我下就是了。这一回我用了心,看他们怎么下。结果竟这么简单,把水烧开,把生面条放进去就行。
也就在这时候保姆回乡,势必由我妈妈烧菜。可怎么能让年纪这么大的妈妈烧菜呢?于是我说:“这次你来当顾问,坐在一边,我照你说的动手。”就这么办,她叫我点煤气我点煤气,叫我放炒锅我放炒锅,叫我加油我加油,油开了叫我加什么我加什么。我毕业了,对妈妈说:“我用不着你这位顾问了,烧菜的要点就是这些,我会了。”因为我爱吃,有吃的水平,此后烧出来的菜还可以,我妈妈也就放了心。我还专门给她烧过她爱吃的鸡脚炖冬菇。我是七十岁学会烧菜的。
我有这么好的一位妈妈,我想妈妈都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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