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桌:杭州师范大学文艺批评研究院新作讨论集1》:
叶荷娇:这有没有可能是余华叙事重点的一个转移?他想把爱情从林祥福生命中抽离,然后让读者更多地看见其他情义。如果他让小美这个人物一直出现在前半部分,那他们之间难免会有牵扯和相互间的粘连。字里行间时不时出现的小美会把我们的注意力分散,我们就难以完全地沉浸到前半部分对于爱情之外各种情义的描写中。毕竟我们在一开始阅读时就很好奇小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到底去到哪里了。只有让小美跟林祥福完全隔离,两个人的叙事完全割裂开来,我们才能不知不觉把所有注意力重新转移到林祥福一生的命运,以及他在面对各种天灾人祸时所做出的反应。余华在正篇和补篇中描述了两种生存状态,正篇中我们对小美难以理解甚至觉得气愤,但在补篇中这种隔离感被消除,随之而来的是更加强烈的共情与感动。小美悲戚的一生在我们眼前徐徐展开,我们得以一览她的生存状态,于是我们逐渐理解甚至钦佩她充满信义的选择与决定。
还有刚才郭老师提到的“错过”这一点,我也有强烈的感觉。余华要让小美和林祥福完全错过,所以要把他们完全隔绝开来,哪怕是在叙事中也不能同时出现。这样在正篇中,当读者跟随着林祥福的视角去寻找小美时,才能真切强烈地同感到错过和失去的遗憾,也能体会到~丝在寻找过程中尘埃未定的希望。而不会因叙述中出现了“小美”这两个字而跳脱出来,这是余华有意为之的一种安排和引导。
郭洪雷:这是一种文本策略。格非的《月落荒寺》实际上跟《隐身衣》是一种阴阳关系,他先出了一个《隐身衣》,把一切的人物线索都给呈现出来了,《月落荒寺》更像是一个对《隐身衣》的补。其实我觉得《文城》补叙和前面正篇间的关系,就像《月落荒寺》和《隐身衣》的关系。如果明确了这样的一种阴阳关系,那么你就能领会得到他文本的策略是什么,想怎么样。我们在文本策略的角度上去理解,而不要仅仅理解成一种回应、交代、补余,会更好一点。
李佳贤:如果只有前面正篇的话,就变成了一个理想走势。一个绝对的主角,所有的事情都是林祥福如何有情义。他有了补之后,我刚才说感觉刷新了这个故事的意义。补就是用小美的视角和线索,把前面的故事重新激活。这样来看,小美其实是一个很重要的存在。
刘杨:是的。从写作策略上来讲,小美出走是一个隐喻,它实际上是先抛出来的一个线。由于林祥福的故事已经讲完了,我们回过头来再去看小美的人生时,会感受到前面情节的悲剧性沉淀。所以林祥福的人是缺席的,但是他在情感上又是在场的。这一缺席的在场,使这个部分的关于小美的叙述,所包含的情感内涵、情感密度是不一样的。
郭洪雷:刘老师让我想起另外一个问题,爱一个女人和承受一个女人不一样。阿强等着自己的女人和林祥福有那么长一段时间相处,这些东西是要一个男人承受的。林祥福跟小美之间是爱,那么阿强有爱的因素,同时也有一个承受的因素。他现在设计的这样一个情节线索,阿强承受的情感强度不次于林祥福。
吕彦霖:这两种人承担了不同的角色,反而是有了补,你会发现主角有可能是小美,小美后来居上。你会觉得你不看补和看这个补,这个故事的强度是不一样的。
徐源:刚刚老师说从阿强和林祥福的角度来看这段感情,纯真的感情也令人动容。林祥福用一生追寻妻子的踪迹;阿强放弃衣食无忧的生活,带着被休弃的小美出走;陈耀武和林百家互生情愫;年轻英俊的副官对林百家一见钟情,得知林已订婚后也毫不纠缠。这些普通人的爱情都质朴平凡又纯真炽烈,自然流淌,而成为他们彼此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幕往事。
刘宗瑞:小美是阿强的童养媳,两人一起伴随彼此的成长、生活,成为结发夫妻,这份情义是无法轻易割舍的。阿强背负不孝的名声,冒天下之大不韪寻找小美并带她脱离苦海。而小美也因为阿强而两次离开林祥福。阿强和小美在上海共同经历一生中最快乐和幸福的时刻,在去京城寻找姨父的过程中一起互相扶持,走过颠沛流离的逃离之路,这两者的情义也暗示了林祥福找不到小美的必然原因。
徐源:而且小美觉得自己如果一直都留在林祥福身边,可能后半辈子都会很后悔。
刘杨:再深入一点看,小说里面有写实、有抒情、有魔幻,其实是杂糅了多种叙事特点。余华怎么把这些东西整合在一起?
冯颖颖:首先,抒情作为一种写作表达方式,就是以作者个人主观情感为主、偏重审美价值,在《文城》中,余华正是以抒情作为重要手段传达小说温情的底色。这样的抒情引发了诗意。在补中,作者多次提到小美眼中金色的光。父亲带她离开西里村,看见溪镇的街道,“她的眼睛金子般地闪耀起来”,即使被父亲斥责,被未来的婆婆嫌弃,她的眼睛还是闪闪发亮。但是傍晚回到西里村时,她眼底金子般的颜色才消失。溪镇给予了小美眼底的金色,其实也暗示了小美心中向往繁华的溪镇,以及她对美的向往;小美被送到溪镇的家做童养媳后,不能穿她喜欢的花衣裳后,以及偷穿花衣裳被婆婆发现差点被休,还有一年后再穿花衣裳时,眼里没有金子般的颜色,可以说是夫家扼杀了她对美的向往。因为偷钱接济弟弟被休后,阿强来到西里镇接她,乘船离开时,她的眼底是金子般的明亮。当溪镇成为一个噩梦时,更遥远的世界唤醒了小美的希望。但是上海、北方都不是小美的归宿,小美带着对女儿的担忧回到了溪镇,小说中不再提到她眼底的光,她已失去生活的所有希望,眼中常含泪水思念女儿。
其次.小说还有苦难的突然介入。这部小说被温情的氛围所笼罩着,而苦难退居于温情之后,但是一旦出现便是鲜血淋漓的。《文城》中天灾人祸正是苦难的直接来源,最脆弱和最强大的人性也得到彰显。天灾有龙卷风、雪冻,龙卷风过后林祥福出现。而在人祸面前,温情显得不堪一击,溪镇接连出现了土匪骚扰、北洋溃军的闯入、刑罚的狂欢,还有乡民在逃命中丧命等苦难。在这之后是温情的突然回归。在小说叙述到土匪绑架了陈耀武并割了他的耳朵后,他被“和尚”带走,他即将陷入十分危险的处境之时,没想到这个土匪“和尚”也有温情,把陈耀武送到自己母亲家,陈耀武也恢复了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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