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耄耋寄情往事新:陆穗峰自选文集》:
回忆父亲
我生在贫寒的农家,儿时,我家相当贫穷,甚至说得上悲惨。父亲虽在壮年,但贫病交加,因此过早地离开了我们。那时的我家,上有八十岁的老祖母,下有未满周岁的长侄女,全靠母亲和两位兄长支撑着这个满是债务、几近破产的十口之家。正如我的长兄后来回忆时所说的,“像一条破漏的船,随时都有沉没的危险。”饥寒交迫,不足以形容生活的困苦!
父亲去世时,我刚满十周岁。有关父亲的经历、举止和言谈等,在我的脑海里留存下来的记忆,已经非常稀少和零碎,而且有些只是母亲和兄长们转述的,很难组织成系统的文章,只能记述如下点滴记忆。
父亲行二,名关和,也称“关和尚”。也许像北方人生个儿子叫“铁蛋”或“石头”那样,是家长的主观意愿——好养活。
下面记述的是依稀留在我记忆中的点滴。
寒夜客来茶当酒
曾有人送我一盒从台湾带来的茶叶,包装很精致,上面有煮茶的画面,并配有“寒夜客来茶当酒”等字句,突然使我想起父亲的书签上有过这样的诗句。
关于我父亲,留存在我记忆中的只是点滴或片断,但对于他书中留下的那枚书签的记忆则相当清晰。 “书签”是将纸折叠为长条形,上部折装饰性的“帽”,“寒夜客来茶当酒”就写在书签上,是父亲的笔迹。我见到那枚书签时,父亲已经去世。那时我才十一二岁,不知道那诗句的出处,也不知道诗的全貌,更不明白诗句的意境,却能回想起当年“寒夜客来”的那一幕: 大约在父亲去世前一年的一个雨夜,家里来了一位客人。他进屋后,在昏暗的油灯下与父亲相对而坐,桌上有无茶具我已不记得了,但来人对我父亲说的一句话,我至今记忆犹新:“关和兄,这‘两杯酒’我同时喝下去,实在有点支撑不住了!……” 来客我们称冯大先生,是父亲在私塾读书时的同学,是要好的朋友。也许在家里排行老大,故人们称其为“冯大先生”,晚辈们也称其为“大先生”。使冯先生支撑不住的“两杯酒”其实不是真酒,而是冯先生的岳母和一个儿子在同一天去世了!冯大先生此来,一是来报丧,二是来向我父亲寻求经济支持的。那时我们家也是一贫如洗,好像还欠着冯家的债。我父亲当时如何应对或表态,我已完全没有记忆。但有一点记得:父亲答应帮助他“支撑”眼前的危局。大先生便告辞了。
那时,我刚刚上小学,而对那个场景和大先生的话记得那样清晰,也许与此后母亲和长兄经常谈起有关,也许与我将那个场景与父亲书签上的那句话联系在一起有关。
父亲留下不少藏书和平时读的书,除四书五经、《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外,记得还有《万事不求人》《田经乐》等。不过父亲在世时,只是教我背过《百家姓》和《千字文》,别的书是不碰的。而且,所谓“背”,只是父亲念一句,我跟着“唱”一句,字是不认得的。上小学后,读的是学堂书,没有读父亲留下来的书。稍大一点时,曾翻阅过,但读不懂。也见过别的书签,其中印象深刻的有“屋漏偏遭连夜雨”“行船又遇顶头风”等。当时,我们不知道这些字句的出处,但望文生义,觉得多是倒霉和不幸的意思。
父亲晚年贫病交加,而这些文字在父亲的书签中出现,正是父亲晚年遭遇和心境的写照。
后来,我到外面求学、谋生,家里住房也翻造过,回家的机会不多,再也没有见过父亲留下来的那些书。很多年之后,我想找那些书时,母亲告诉我,是大先生借去了。又过了很多年,当我懂得这些书的意义和价值时,母亲已经去世,那位大先生也已经不在人世了。我曾问过冯家长子——我的校友照宝,他说“文革”期间“扫四旧”时,家里所有的书籍都被抄走了,或自己动手烧掉了。大概我父亲那些书,也不能幸免!我感到很无奈,最为遗憾的是,在那些书里,还有父亲自己书写的那些书签。
在得到那个茶叶盒后,我问一位同学,那诗句的出处和含义。他说这是《寒夜》里的,与我上文所说的意境完全不同。不过,当年两位父辈人在寒夜相对而坐的场景,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这也是留在我的记忆里有关父亲最清晰的记忆之一。
2012年5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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