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我与自珍:王世襄传》:
民国三十六年(1947)初春,空气中仍泛着清冷的寒气。一艘邮轮从日本横滨港缓缓启航,船在太平洋海面上行驶着,载着各色人等,推开碧波万顷的水域,向一海之隔的上海港驶去。甲板上,一位体魄强健的中国年轻人,正凭栏远眺,他方脸阔额、浓眉大眼,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透着斯文和睿智。他,便是中国战时文物损失清理委员会,派往日本的特派专员王世襄。
他在船舱把自己行李中的书箱、衣物等安放妥帖后,便来到甲板上。时正红日西沉,那日气候温和,风平浪静。但有一方蓝色雾霭,正停留在稍远的海域的上空,空气中有时弥漫着一种海域上特有清香,而他也正是来呼吸这些新鲜空气的。那宽大的甲板上挺热闹的,熙熙攘攘的各国的商旅,均在吹着海风;同时也有许多人,正在议论着当时中国的时局,他只是在一旁不经意地听着。此时,重洋外他的祖国,正值内战全面爆发之际。
1945年的中国,在经历了生死攸关、艰苦卓绝的八年抗战之后,这时才开始有了点扬眉吐气,终于迎来了抗日战争的胜利。可就是这一年,恰又成为中国历史上最不寻常的转折点。世界各国,无论是亚洲、东欧或美洲似乎都在关注着这个东方的大国,这个有着几千年悠久历史、地大物博的古老国家。因为,斯年斯月同仇敌忾、一致抗日而取得胜利的国共两党,倏忽之间却又马上转而进入一场敌我双方互相决战的时刻。
1946年1月10日,中国共产党代表与国民党政府代表,于重庆开幕的政治协商会议上,签署了停战协定,双方颁发了1月13日午夜生效的停战令。这次会议,好不容易通过了政府改组案、和平建国纲领案、军事问题案、国民大会案、宪法草案等。这五项协议之通过,实际上是否定了国民党的一党专政、制度独裁和内战政策。然而,同年的6月26日,国民党撕毁了停战协定和政协协议,开始围攻中原解放区,发动了向各个解放区全面进攻。于此,一场苍生俱忧、涂炭民生的全国性大内战,终于爆发。
王世襄一边瞧着头顶上的海鸥们,正向东面飞翔着,一边沉浸于回想中:记得去年隆冬之时,自己正从上海登上飞往日本的飞机。当时,他受故宫博物院院长马衡先生的委托,专去日本追寻一批在抗战中流落异乡的文物国宝。在这样的局势下,接受此任后,他意气风发,准备全心全力投入到国宝的追寻中去。
谁知到了东京,他发现隋况不是他想象的那样;联合国的战后追偿条款,似完全偏袒日方。作为战胜国的中国,还是“弱国无外交”,常处于一个弱势地位,追偿工作无不受到处处的阻碍。在日本的那些个日日夜夜,尽管他竭尽所能向日本政府要求归还中国的文物,同时呼吁中国政府,应向联合国提出合理追偿条款。岂料,他奔走四方,仍是一再碰壁。也许,在当时国际环境下,国与国之间,因牵涉各种纷繁复杂的政治、经济和外交的利益,于当权者心中,国家的文物,也仅是可有可无的点缀品而已。
海风里含着雾气,王世襄此时在甲板上,真的是无心看景,只是踱来转去地思忖在那短暂的时间里,他在日本所经历的种种不愉快的事情。突然,他想起在美国设在日本的文物调查机构的一些遭遇。总感有些颓丧,尽管年轻的王世襄,满怀一腔报国热情,但他在日本碰到的许多现实情况,无不使他明白,仅凭他一介书生之力,根本无力继续留在日本追缴中国文物,由此,他还不如早日回国,另觅他路为好。
踏上归国的路途,对他来说虽是明智,但也是无奈的选择。当王世襄想起抗战后的中国世事繁复,尽管他已费尽心力,终于将一百零七箱中国古籍善本,运回国内。为了能安全把这批国宝善本运回,由于责任重大,焦急心忧,身子也消瘦二十多斤,最后终于完成此任务。想起了中华民族悠久的文物史,又想起还有大批流失海外的珍贵国宝,作为一介中国青年为国家保存文物的使命感,此时此刻的他,不禁为战后的中国,而纠心不安。
今天,他有幸亲自把稀见珍贵的古籍善本,运回祖国,令他心中激昂、欣慰!由于他受家庭影响,自幼就酷爱古籍,此时,他又想起中国近代珍贵古籍,那几多漂泊海外的不幸命运:“自中日甲午战争后至二战结束的五十年间,中国典籍纷纷东流,作为文化交流之意义已日渐暗淡,更多的是显示出日本作为军国主义,依其在政治、军事方面的强权,对中国文化财产的巧取豪夺。如果说,湖州酾宋楼藏书的东流,还多少带有江户时代商业流通的遗迹;而当时中国一些珍稀藏书的流徙,则是日人凭借中国的‘庚子赔款’而巧取;到抗战时期中国典籍的大规模东流,已成为中国人民遭受帝国主义掠夺的屈辱象征……这种掠夺的规模和手段,在人类文化发展史上是罕见的,同时也是中国近代藏书史上最为严重的书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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