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经台飘坠的花雨——吐鲁番高昌故城
在大陆五十五天的朝圣之旅,归回到南国之境的大丛林,像放回水里的鱼,奔向天空的鸟,悠游闲适,那五十五日,犹如一梦。
晨起,随窗口的天色、鸟鸣早觉;午间,闻叫香、板声,随众搭衣过堂吃饭;入夜,捧读《大般若经》,一字一句落向心海。
“回来了!”路上行过的同参道友温暖地问候。回来了吗?感觉未曾离开过大家,但似乎有一丝的游魂还滞留在龟兹国。“何时能在《福报》看到你的游记?”我也轻问自己:这五十五天,我到底吸纳什么而归来?回来的那个我,真的仍是五十五天前的我吗?
走完河西走廊,踏入新疆,端视维吾尔族那五官美好的人民,他们的祖先曾无情摧毁了千年前庄严的万人寺院,千年后,他的子民往返寺院的遗址,为万千游客拉着驴车维生。那戴着耳环,身着红衣,三四岁的小女孩,跟着父亲拉车。我拿出水晶吊饰,上面刻有“说好话”。两方虽语言不通,眼波的交流是最真实的心意表达。小人儿收下我的“礼物”,雀跃地唱起属于他们的歌谣。我望着女孩纯净的瞳眸,心里祈愿:愿这里的子民,记起他们曾有过鸠摩罗什大师,一个宣扬正法、度苦难众生抵达安乐彼岸的大师和他们流着同样的血液。
我在每寸土地上搜寻着,公交、巴士、超市、街头,或行或坐。对每个儿童、少年,我怀着希望,希望他们其中的某一位会是玄奘或罗什大师的再来人,目不暂舍。黄沙滚滚的高原,日不落的新疆,入夜十一点,金色的太阳依旧高照,映在我的心却成一片苦涩的红海。那佛首断裂,僧房倒塌,废墟的土堆里,我听见地底的千年喟叹。承载不了这样的千古惆怅,烈日当空,朝拜高昌故城、玄奘大师讲经的说法台遗址,近四十摄氏度的高温,我却冷得发抖。想哭,找不到眼睛;想控诉,找不到口舌。驴车上的小女孩,为我们跳起舞来,双眼天真无邪,视我如可亲的朋友。我牵起她的小手,安静地让四面八方的沙尘扑向我。顶礼玄奘大师的讲经台,风在吹,雨在落。那扬起的尘土,请别为我哭泣。我脚下的每一粒沙都亲吻佛教、伊斯兰教、基督教子民的鞋履,如果信奉不同宗教的你和我能醒悟:应摧毁的是人们心里的贪嗔痴,而不是对方的殿堂。因为,种族、肤色虽有差别,不同的个体却有共同追求:你和我都祈望此生幸福、快乐、安然。
朝礼颓废的佛窟,这些形影模糊的大大小小的洞窟,依稀可辨有菩萨的璎珞、有佛的背光。回程,坐在驴车上的小女孩睡去了,合上她黑黑的长睫毛。车轮在行进,终点已在不远处。被沙尘包围的我,探出头来,才发现那荒野的土堆上,一轮灼灼的夕阳遍照,也照在我与这对维吾尔族父女的身上。我们的起点不一样,但我相信,我们的终点必定是一样的。
走在思慕的梦土上,即使尘归尘土归土,大师讲经台上,纷纷飘下的细雨,落入我的心湖,仍是一场下不完的天乐赞颂的曼陀罗香华……吹入衣袖的沙,请别为我哭泣,那里的每一粒沙,都驻足过诸佛对一切众生的祝福。
千里之外,我打梦土走过,带不走什么,也无能为大家带回什么。带回的只是丝丝感触,我们何其幸运:生在有正信的佛国,能听能闻甚深的佛法,阅览唾手可得的经文,这一片和乐净土,却是有人用性命用浪漫的青春为我们换来的,只是你我从未深刻地领悟及珍惜过。
龟兹:热血的梦土——?一个追星族的等候
二十三岁出家二十四岁受戒后,家师星云上人是我的偶像,鸠摩罗什大师的行止,是我热血所向往的梦土。总在想,某年的某一天,我踏上那个遥远的地方——在地球的方位名为新疆之南,听说那里是戈壁盘踞,飞石风沙狂作,不见青山绿水,一个寂静荒芜的地方。
二十五年后,我才走到了龟兹,俗世的追星族,不过一日一夜排队等候入场,而这场与心目中的大师相遇,我等了二十五年。原来人的心,如此澎湃,也可如此安宁。
库尔勒三天两夜,每天例行到住处的小店铺买瓶水,卖价比酒店便宜两到三块人民币。旅行,让我们发现害怕,同时也发现勇气,逐渐稀释害怕,陪伴害怕,成为彼此的生命伴侣。这个黄昏,我们装好六瓶水,“师父,你们从普陀山来的吗?”一位二十多岁、长得帅气高大的女孩问。“我们来自台湾的佛光山。”“那么远,来旅游的吗?”“我们是来朝圣的。”这个年轻女孩是警察,我拿出袖珍本的佛光菜根谭和龙天护佑的挂饰,简单地和她讲说了一些佛教的常识。“师父,你们买的水,我来供养。”不禁惊讶才谈话十多分钟,她对皈依三宝及台湾的出家法师是无私奉献已略有认识。
这个黄昏,我认识一位库尔勒的公安,我们谈论“信仰对人生的意义与价值”,从她发亮的眼球,我相信,在一个无神论的国家,只要有生老病死,人的心依然需要宗教的慰藉。
从库尔勒到库车是二百八十公里,买的票是中午十一点半的,预计四小时抵达。这个上午,偷得半日闲,冲泡着宾馆无味的红茶袋,配着剩余的维吾尔族甜饼,翻读着关于拜城东克孜尔千佛洞的介绍:克孜尔千佛洞位于拜城县东克孜尔镇东南的戈壁断崖上,南临木扎提河。大约开凿于公元三世纪(东汉末年),衰落于八世纪末,其间五到六世纪最为兴盛,为新疆最大的石窟寺群。
水煮青菜、西红柿汤充当午饭,巡查随身物件,整理好行李,带着朝夕相随的馒头,远方正向我走来,中午的阳光,像团火球追逐着我。我不需要龟兹的乐舞,那太喧哗;也不想载走孔雀河的柔媚清亮,为我歌咏。我只想,用最素白的心,走向龟兹,把我的脚印重叠在罗什大师走过的路。曾在大师被软禁十八年的凉州(今甘肃武威)鸠摩罗什寺,礼拜大师的舌舍利塔,顶礼忏悔年少的无知及孟浪,和相信俗世的人以凡心揣测大师为了译经“破戒娶妻”的传闻。
跪在罗什大师的塔前,依稀闻得到,那风如净土八功德水的纯净,那日如琉璃界的光洁。千年后,这片圣地仍未染一尘。大师这么说:“谤言,未损我一分;称誉,也未增我一分。”大师说:“我所做的,只是微尽报恩的本分。”
罗什大师犹如一颗明星,我多年追着这点亮光,目不暂舍,寸步不离。奔驰在高速公路上,龟兹近在咫尺,天涯已缩成眼中的小幅窗景,追星的我,正迎向热血的梦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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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