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乡愁》:
对一块土地的忏悔 01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那块土地,心里怀有一种深深的愧疚之意。
那是一块以黄土为本质、以丘陵为外形的土地,它有一个直截了当、名副其实的名字,叫作黄土岭。
它位于长江以北、淮河以南、大别山东麓,坐落在皖河的岸边,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村庄。这样的村庄,在天底下实在是太多了,它的平凡使得它没有任何优势值得张扬,可以吸引远方的、外来的目光。可是,它在我心里的位置,却是独一无二的,它对我的吸引力也是无与伦比的,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力量越来越强大了。它对我的吸引,并不是吸引了我的目光,而是吸引了我的心,让我的心对它形成了一种割舍不断的牵挂。这些年来,它把我的心拴得越来越紧了,用于牵挂的那一根线绳被绷得笔直笔直,丝毫不能松弛和懈怠。
我和那块土地之间的渊源,由来已久。五十多年前的那个春天,一个草木返绿花儿吐红的日子,母亲把我生在了那块土地上。我还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曾经对我说过,我是幸运的,我躲过了三年困难时期,没有经历那一段让幸存者刻骨铭心、心有余悸的岁月。我一来到这个世界,就面对着一个大地复苏草木葱茏的春天。睁开眼睛,站在春天的土地上,我就感觉到了,我和那块土地上的一草一木,都是兄弟姐妹了。我很喜欢我的这些兄弟姐妹,给那块土地披上绿色外衣的一草一木。它们正在春天里无忧无虑、愣头愣脑地生长,让一个季节充满生机,尽显繁荣。我也曾暗下决心,向我的那些兄弟姐妹学习,让自己的生命进发出生机,为脚下的那块土地添上我自己的一抹绿色。或许,母亲的本意就在这里,她把我放在那块土地上,就是想让我认认真真、踏踏实实地去做那块土地的儿子,成为那块土地上的一株水稻、一株小麦。或者,哪怕只是人们视而不见、忽略不计的一根草一株木。母亲希望我从头开始,穷尽一生,来陪伴,来伺候,来孝敬脚底下那块黄颜色、多山丘的土地,让我的一辈子与那块土地紧密地粘连在一起,让我同脚下的那块黄色的土地一起度过春夏秋冬,迎送寒来暑往,让我和那块土地同甘苦,共荣枯。
可是,年少的我,短视得很,眼睛只能看到脚背上,再远一点就看不见了,怎么能够理解母亲的那一片苦心?估计,也不单单是我,我的同辈人在那个年代大致都是这样。甚至,我的前辈人也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包括我曾经追逐过的那个离我很远且朦朦胧胧的背影。那个人早于我将近六十年,从那块土地上走了出去,他叫张恨水。后来,那块土地上的人们一提起他,都称他先生。他曾经在《写作生涯回忆录》里说过,年少的人,总是醉心于物质文明的。当年,让他住在黄土岭,那个依山靠水的乡下祖居老宅里,终日与农夫为伍,他十分牢骚。于是,他从那块土地上十分果决地离开了。我很早就理解了张恨水这位乡贤当年的选择,虽然我跟他不可同日而语。一提起从那块土地上走出去,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起这位老先生,我一直在那块土地上寻找这位老先生年少时的足迹。
一段时间,我曾经把母亲的话当成了耳旁风,入耳的只是很少的一部分,更多的是擦着耳郭而过。甚至,我还会回敬“母亲”两个字:偏不!母亲让我向东,我偏要向西。年少的我,无知也无畏,心比天高,常常目空一切,自然有过一个叛逆的季节。当时,我还以为,叛逆就是个性,就是标新立异、与众不同,说明我有自己的思想,表示我要把握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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