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当辻村多纪走出位于东山若王子[ 地名。]的家的时候,京都的天空下起了骤雨。
黎明时还飘着零星小雨,到了上午就停歇了,之后,还有些许阳光洒下。此时的这场大雨让多纪倍感意外。
多纪还是决定离开。她来到门口,将皮鞋放进纸袋中,穿上了一双鲨鱼皮花纹的利休木屐。
“下得挺大的呢,打辆车吧。”
身后传来了保姆安代的声音。多纪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她就已经在这个家工作了,今年刚满六十岁。
“嗯。”
多纪麻利地将装着皮鞋的纸袋塞进了旅行包。
也许是因为下雨而天色昏暗的缘故,穿着印花外套的多纪的脸显得有些苍白。
“我走了,家里就拜托你了。”
“我送送您吧。”
“好啊,这个麻烦帮我拿一下。”
多纪将旅行包递给了安代,自己拎起了一个装有丧服的日式小箱。
“东京也在下大雨吧?”
推开大门,院子已经被大雨打湿了。刚刚进入十月,细竹还是郁郁葱葱的,木兰的根部却已有了一片枯叶。
眼睛有些青肿的多纪,一头钻进了安代撑起的黑色雨伞中。
在院子小道的右侧装有一个竹筒敲石[ 庭园设施之一。支点架起竹筒,一端下方置石,另一端切口上翘。在切口上滴水,水积多了该端因重量而下垂,水流出,竹筒另一端翘起后因重力又落下去而击石发出响声。]。往前走,穿过一扇格子门[ 将细的木条或竹片呈格子状纵横交错而制成的门。],是一段用砖石铺过的缓缓的斜坡,两侧有雨水哗哗地向下流着。
“西边好像要亮堂一些。”
若王子位于大文字山[ 位于日本京都市东端的如意岳的一部分,海拔446m。因每年8月16日在此燃起“大”字形篝火而闻名。]的山脚,稍稍高出对面的城镇,可以眺望西边的连绵山脉。
厚厚的灰色云层似乎将整个京都都笼罩了起来,只有在右手边的爱宕山那一带才有一些亮色。
“先去五条街那边的店里看一下吗?”
“嗯。新干线两点半开,还有点时间。”
多纪迈着碎步,脚尖着地地往坡下走。也因下雨的关系,山麓下的这一片住宅区在午后的时光中显得格外恬静。
“明天傍晚前回来吧?”
“我想在那之前就可以回来了。”
有三个学生模样的人穿着黄色的雨披从旁边经过,大概是结束了上午的课程,正在往家走。
安代继续说道:“但是这么重大的事情……”
“怎么?”
“还特地赶去东京……”
“不。”
多纪摇了摇头。两人走完了坡道,转入通向南禅寺的马路。
雨下个不停,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刚才还有些亮堂的西边的天空,现在也是乌云密布。
两人在一个写着“宇治茶”招牌的茶馆前停了下来等出租车。
以往,从南禅寺方向开过来的空车一辆接着一辆,可在这种天气情况下就没有了。大概在途中就都被别人叫走了吧。
“你不在家的时候,如果有报社的人打电话来该怎么办呢?”安代不安地问道。
“没关系的,说不在家就行了。”
多纪的语气很强硬。安代在伞下点点头。
“可要是您的继母问起为什么没让她去呢?”
“她要这么问,那我也没办法,毕竟跟他有血缘关系的只有我。”
这时,驶来了一辆空车。
“谢谢。”
多纪从安代手中接过行李,坐进了出租车内。
“请多加小心啊!”安代深深地鞠了一躬。
多纪朝着车窗外点了点头,然后对司机说:“请到五条大桥。”
从若王子到五条大桥,不堵车的话花不了十分钟。由多纪担任总经理的辻村扇子店就位于大桥第二个路口往南的地方。
这是一幢两层小楼,入口处有一段小胡同。房子隔了五小间,但进深比较长。
来到店前,多纪下了车,没撑伞就快速地跑了进去。
“您好!”
门口一个叫中川的年轻人向她问好。他正在往车上装货。
“辛苦了。要送去哪里呀?”
“要将这些扎好的扇子给小池先生送去,然后把一些损坏的带回来。”
“对了,听说小池先生的父亲中风住进了医院。跟大坂说一声,让他买上五六千日元的水果做个果篮,你带上给他们送去。”
“好的。”
“其他职员都挺好的吧?”
“都挺好的。”
“那就拜托你了。”
多纪说完就上了楼。通往二楼的楼梯很狭窄,而且还堆着挂历、装扇子的箱子之类的东西,仅容一个人勉强通过。二楼上,从里面数第二间小屋子就是多纪的经理室,还兼做会客室之用。
多纪脱去外套,让女秘书靖子喊来了常务吉冈。
“请问有什么事吗?”
吉冈带着冷淡的表情走了进来。他已经在辻村家工作三十年了,一贯是这副样子。
“早上好。”不管是上午还是下午,只要多纪一到公司总会这么打招呼。“过会儿两点半我要去东京,明天傍晚前回来,公司的事就拜托你了。”
“还是要去吗?”
吉冈源治是辻村家的老臣,多纪父亲做生意的时候就聘用他了。可以说,他通晓扇子行业的一切事务。现在成立了公司,吉冈则当上了常务,只有多纪还直呼其名。
“挂历印得怎么样了?”
“一切顺利。可您在东京没什么时间啊。”
“明天的葬礼好像是十一点开始,所以下午还有些时间,我可以去趟日本桥那边。”
“这样的话真是太好了。”
“那样品呢?”
“带几本过去吧。”
吉冈下楼去取挂历的样品。
以前扇子店只是做扇子的,最近,利用空档做起了挂历。多纪去日本桥就是为了跟批发商打打招呼,打通销售渠道。
多纪迅速将摞在桌上的文件扫了一遍。大多数都是要给销售商和工匠们的支付发票或收条。
“可能有点重啊。”
吉冈抱来了十余种挂历样品,多纪并不理会这些,她拿起一张票据递给吉冈看。
“这十万日元是饭田先生借的吗?”
“啊,这是要打给街饭田先生的预付款。”
“又来借钱了?”
“他说住在山科的弟弟出了车祸。也许是他又去赌博输了钱吧。”
“这事可得多留意。”
“他说是急用的。”
吉冈一边点点头,一边将挂历塞进多纪的包内。
“挺沉的。”
“没关系。现在几点了?”
“快两点了。”
“哎呀,新干线是两点半的,我得走了,还在下雨吗?”
“是啊,没停。我开车送您吧。”
“中川刚才开车出去送扇子了吧?”
“另外一辆空着呢,没开走。”
“那好吧,拜托你了。”
吉冈拎起了多纪的包,叹道:“真是辛苦啊。”
“嗯。”
多纪微笑了一下,往屋外走去。
吉冈开车到达京都车站的时候已经两点二十了,离发车只有十分钟的时间。
“请稍等一下,我停完车就来。”
“不用了,我一个人可以的。”
多纪拿上旅行包和日式小箱向检票口走去。
与平时相比,今天下午的电车比较空敞。多纪脱下防雨外套,在软席车厢一个靠窗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大雨还在浇淋着京都的街道,电车在雨中缓缓地出发了。
这样乘坐三个小时,傍晚就可以到东京了。在这期间,不用考虑公司的事,也不用烦恼家里的事,睡睡觉或看窗外的景色就行了。可是,在这之后将会非常辛苦。保姆安代和常务吉冈在多纪临走时的感叹也都口吻统一:“真是辛苦啊。”
这是同情还是勉励呢?
安代说继母应该去,但既然父亲已经过世,由多纪去参加也是没办法的事。对于没怎么出过门的继母来说,行李过于沉重,对方也不一定认同她。
但是,父亲死后还不到两年就又穿起丧服,这是多纪根本没有想到的。
在为父亲办葬礼的时候,以为从此以后就跟丧服绝缘了,可这次却不得不为一个没见过面的陌生人再次穿上。
这是为弟弟干的事去做善后处理,多纪提不起一点精神。
守灵的地点是在下北泽[ 地名。]的莲台寺,对于那一带多纪并不熟悉。听说从新宿站出来后乘坐小田快线,在第六站下车即可到达,但从东京站过去的话只能打车了。
到达东京的时间是五点半,灵前守夜是从六点半开始,所以能赶上,多纪这样想。可是,一说是辻村隆彦的姐姐,他们会让自己进去吗?主家倒不至于让前来悼唁的人吃闭门羹,但一齐转过头来盯着自己,那是肯定的。
被冰冷的视线死死地盯着,就是修道成佛的人,可能也会被吓跑。
如果到了那个地步,该怎么办才好呢?就是默默地低头行礼吗?或是应该说些什么谢罪的话?
这种时候,如果父亲还活着就好了。可是,在这一个人苦苦支撑的家里,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总之,现在只能听天由命了。
多纪又看了一眼那烟雨蒙蒙的原野。
弟弟隆彦,什么时候成了学生运动的策划者了呢?详细的情况,多纪也不太清楚。
才上了两年大学,刚刚开始转入专业课程的学习,隆彦就已经不在家里了。
由于家里只有姐弟二人,出于这份亲情,相差六岁的姐姐和弟弟之间,就是再有隔阂,多纪也想知道一些弟弟的事情。可是,从上大学开始,对于隆彦的生活,多纪突然就一无所知了。
作为京都扇子制造批发商老字号“辻村”家的大少爷,隆彦一直是娇生惯养的,但头脑却并不那么笨。
这并不是亲人偏袒的看法,从应届高中直接考入京都大学,足以证明隆彦是相当优秀的。
按照父亲隆平所说,上了经济系,将来继承辻村,这也是既定的事实了。
那为什么又跑去参加学生运动呢?
辻村家的亲戚中,没人抱有那种过激的思想。可能还是上大学后受了朋友的影响吧,抑或是在高中之前受到压抑的青春冲动,一下子爆发出来了?
上大学后的第二年,隆彦就突然说出“辻村倒闭了也没什么关系”之类令人不安的话,接着开始不断地讲述学生运动的意义。
父亲和多纪都慌了神,隆彦说完便斜楞着眼睛看了他们一眼,毫无顾忌地出了门。到第二年的年底,他索性提出到朋友那儿去借住,就离开了家。
“真是鬼迷心窍了,这个浑蛋傻小子!”
父亲隆平非常不痛快地小声嘟囔着。对于父亲来说,儿子是不能责骂的。
父亲隆平数十年来出入祇园[ 位于日本京都市东山区八坂神社门前。近代演变为妓馆区,亦为代表京都情趣的欢乐街。],光做些不务正业的事情。多纪的母亲活着的时候还有所收敛,但自从母亲武子过世之后,便多数日子都不回来了。
现在一起住在若王子家里的继母森子,便是母亲死后两年,父亲在祇园看上并带回来的女人。
因为比隆平小一轮半,所以虽说是继母,但森子和多纪只差十五岁。也许是因为有了那么年轻的后妻吧,隆平七年后便因心绞痛而去世了。
隆平去世的地方,在花柳街茶馆的二楼。娶了年轻的妻子还不满足,一直穷奢极欲地玩到了最后。
这样的父亲,对于教育隆彦,一点自信都没有。
事到如今,多纪没有想要辩白对弟弟的教育方法,她只是想要弄明白离家出走、做出这种过激行为的弟弟的真实心境。
父亲在外面花天酒地的时候,多纪已经二十多岁了,在一定程度上也能够理解男女之事,但父亲不在家而只和继母一起生活,实在是索然无趣。
森子是一位非常聪明而又亲切的继母,没有什么缺点,可还是比不上亲生母亲温柔。多纪已经到了出嫁的年龄还一直恋着母亲,虽然自己也觉得过于天真了,但这份孤独感无法治愈。
父亲不在的家里,有血缘关系的只有姐姐和弟弟。姐弟之间相差六岁,想法和兴趣都完全不同,但感觉上比一般的姐弟要亲,也许正是因为只剩下姐弟二人的缘故。
多纪并不是以恩人自居,但她高中毕业没有上大学,而是帮忙料理家事,多半是因为想要抚慰弟弟失去母亲的孤独感。隆彦应该也知道多纪的这种想法。
“姐姐,去上大学吧!”“有了合适的人,就结婚吧!”“没必要待在这样的家里!”隆彦不止一次地这样说过。
虽然嘴上逞强,但隆彦肯定还是在多纪身上寻找着母亲的影子。
多纪拖到二十八岁还没有结婚,最初并不单单是出于对隆彦的关心,也是由于她帮忙料理家事的时候,母亲去世了,那段时间,多纪成了家中必不可少的人。再加上本来扇面绘图就是她的爱好,不知不觉间就成了本职工作。
最开始吉冈不满意工匠所画的普通图案,所以他对多纪说:“你也画一幅试试吧。”以此为机缘,多纪试着画了一下,却意外地感觉很有意思。
“感觉完全不同,很新鲜啊!”
多纪将自己的构思绘成了一幅投影画,受到了表扬,而且拿到小卖店出售之后,意外地获得了好评。此后多纪便鼓起了干劲,画了下去。
这是一项需要细致和耐心的工作。想到自己画的画能够传到人们手中,勾起他们各种各样的想法,这给多纪也增添了几分乐趣。多纪刚开始只是想画画,来到公司,和工匠们接触之后,渐渐地也开始涉足扇子的销售,所以在父亲去世后便顺理成章地被推举为公司的经理了。
虽然只是一个推脱不掉、形式上的经理,但以多纪的性格,既然当上了,就要好好地干上一番。
仔细想想的话,父亲隆平虽说也是经理,但那才真的是名义上的经理。实际上,公司都是靠吉冈他们这些元老级的店员们支撑着。隆平基本都住在花街柳巷,只是偶尔到公司听听负责人的报告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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