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下几个必然的人物
■文/洪深
(选自《九一八与一二八》,上海光华书局,1933年6月出版)
饮泣的日本妇人
上海战事爆发后的第二天,虹口某马路一家日本小商店的门口,有一个年纪很轻容貌秀丽的日本妇人,抱着一个小孩子,坐上人力车,掩面哭泣。一个像做“出店”的中国人,代她抱着三个大包裹,都放在车上,指点那车夫向东拉去了。
出店对人说:这是老板娘,现在上船回日本去了。老板做了便衣队,听说中了流弹,恐怕已经死了。
妇人,你莫要饮泣。你为什么容你们统治者去侵略,去劫夺,去残杀别个妇人的丈夫,因而杀死了你自己的丈夫。帝国主义者的猖狂,你也应负相当责任。徒然哭泣,是不中用的。
卖肉者
青云路的后面,离开火线十分相近,一家肉店,新进了七八只宰好的猪,一排雪白的肉挂在肉案旁,预备卖给人家过新年的。那枪炮声越打越近了,肉店的东家站在门口转念头。他的脸,像是一册展开了的书:满腔心事,都清清楚楚写在上面。
往年,这是不成问题的,猪备得多,买的人也多。在过年的时候,这是一笔好生意。今年,不好了,和日本人打着仗。闸北的人逃难还来不及,那里还想到过年。而且枪炮声愈打愈厉害,愈打愈近了。这些肉,不如竟送给亲戚、朋友、邻居或是那班兵士罢。但是但是也许打仗再有一两天就可以完结了。也许子弹不至于真就打中这所房屋。八只猪,这些肉,到底要值许多钱呢。
几天之后,有人再走过那地方。只见店已没有了,房屋倒坍了,肉店的主人也不知那里去了。只有破破碎碎的几块猪肉,几片脂油,几只猪脚爪,狼藉地和焦木瓦砾混在一起。
他明知他的店他的肉是不能保持许久的了。但总希望着侥幸苟免。在毁灭之前,自动的早一点分给别人共同享用,当然他所不肯的。
口馋的一群孩子
慰劳队送了九大卡车的食物到闸北某一个司令部,众人纷乱的把慰劳品往里面搬,满地都是遗落的面包、饼干、年糕、大蜜橘、装罐的红烧牛肉。
一群口馋的野孩子们,围住了看,恨不得都拾起来吃。他们愈聚愈多,愈挤愈拢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站岗兵士,倒举起枪柄,装腔作势的叱喝着,驱散他们。
但是,食物实在是太多了。落在地下的少许,似乎已不为人们所顾惜,所注意。那个兵士,乘人不看见,检起五罐牛肉。
只有那群野孩子们的几十双眼睛是看见的。他们看他走到墙根,看他将枪刺撬开罐头,看他用手指捻着块红烧牛肉往口里送。一群孩子们起哄了,大家齐喊着“荷荷”
那兵士回转头瞪了他们一眼。赌气地索性把其余四罐牛肉也撬开了。搬过来,放在一块大石上,对着孩子们说:“你们吃罢,好吃,俺吃过了。”
这个山东兵也觉悟到,此刻“吃独食”是不为环境所允许的了。
江北人
从上海经过大洋桥到真茹,等于从二十世纪回到十二世纪再到二十世纪。因为真茹有暨南大学,有国际无线电台,不输于上海的二十世纪的物质文明。但是大洋桥附近的江北人,一家只住着一间有门无窗的小茅屋:父与母在这里,子与媳也在这里,烧饭在这里,睡觉在这里,出恭也在这里,生孩子在这里,老死也在这里。所以,在打仗最激烈的时候,那些比较富庶的乡下人,都提箱携笼,负囊荷担,往别处去逃难,但是那些江北人,始终只在家门口看热闹,不肯走。
本来没有什么,无须乎走得。生意不能做了,更是断绝了生计。就使能逃到租界,没有钱,住在那里?吃些什么?我所认识的一个姓王的江北人,便是这样想着的。
可是,不久之后,忽然在霞飞路上遇见了他。穿着一件青灰色羊皮袍、皮鞋、铜盆帽,衣襟上还插着一枝黄色的自来墨水笔。看上去并不见得十分不像一位大学里的教授。他大约做了一次机会主义者。他自己也笑了。
人们在饿荒了的时候,会做许多想不到的事情呢,这个仅是小焉者也。
苏州去
炮声诚然响得太厉害了!五家比较有点财产的人,商量着共同雇了一只大船,叫小火轮拖到苏州去。雇船二百八十元,拖费六十元,比平常贵了三四倍。但是他们譬解说:“钱虽是多出了,不过我们坐船的就有二三十个人,而且还带着许多箱子东西呢。无论如何总比在上海听炮声吃惊好得多了。”
不料,不到两星期,日本的飞机,天天飞到苏州去侦察,有时还放机关枪,掷炸弹。于是五家人又开了一次会议,觉得到底还是上海租界安全,重新雇船叫小火轮拖回上海。这次用的钱更多了,雇船和拖费差不多近六百元。但是他们譬解说:“这次固然被人敲了竹杠,无论如何,总比天天有飞机在头上转,真的掷下一个炸弹来,好得多了。”
这时候苏州住的有钱人,正在竞争着逃难。那小火轮所拖的七只船中,有一只载着苏州一家极阔的绅士,几十只箱子都满是金珠细软,船上并且还有四个背着步枪的商团保护着。
这不啻是对土匪作宣传,土匪果然来了,把绅士的箱子,商团的步枪,和别的船上所有的财物,全都洗劫了去。那从上海逃到苏州又从苏州逃回上海的五家人,光身在天后宫桥上了岸。大家譬解说:“命里注定破财是没有法子的。无论如何,总比丧失了性命或是被土匪绑去,好得多了。”
善于譬解,诚然是绝妙的人生哲学:可以使得你永久地而且快乐地做一个被压迫者的。
城门口的标语
如果不是一个人亲自目睹的话,决不会相信,世间能有如此奇怪可笑的事,但这的确是事实。在苏州某一个城门口,贴着这样一张标语:“我们苏州人素来是胆小的,你们日本飞机,请不必到苏州来示威。”
可是,且莫笑那写标语的人。对那宰割弱小民族的帝国主义者,提抗议、致通牒、送觉书、递备忘录,请他们主持正义、主张公道,遵守非战公约的义务,维持远东的和平,保全中国领土与行政权的完整,这和在城门口贴标语,有什么大两样?无非向老虎乞怜,希望老虎发心善而已。
辽吉被占纪实
(选自《国闻周报》第八卷第三十八期,1931年9月28日出版)
九月十九日(编者注:一九三一年)午前六时,沈阳突被日军占领,长春安东吉林四洮铁路等处,先后亦被占据,实为中国前清庚子以后之第一奇辱大耻,兹汇辑从九月十八日至二十三日止之正确资料,成兹专篇。国人可作痛史读,传之子子孙孙,永远勿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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