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被教训的初会
今天是6月13日,是我平淡的人生中奇峰突起的一天。
身为广州市一个清水衙门的员工,我的人生十分简单——管理着单位的机房,日常最繁重的工作就是给电脑杀杀毒,偶尔也重装系统,其他时间都在外面闲逛,有时候去公园看马戏,有时候拐过街角到名车专卖店里看跑车。生活就像一座老式的瑞士钟表,齿轮在刻板地滚动,有板有眼,毫无华彩。
我的女友不止一次说过我太安于现状,没有斗志。可是,社会上“圈稀缺资源、搞垂直垄断、系统性思维、跳维度打击、红海血海、干死对手……”这些杀气腾腾的概念和思维,让人疲倦乏力,我又怎么能放弃公务员这个最后的安身立命之所呢?
这天一大清早,我心情愉快地陪着朋友李明灿在白马服装市场进货,正指点风物、激荡心情,手机突然响了。
号码是杭州的,是我的大学同学,名字叫陆晨曦。
我的名字叫江鱼乐,陆晨曦在电话里说:“鱼儿,有件事想跟你说说。”
陆晨曦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读大学的时候,她有一个学期一直教我跳国标舞,还经常请我吃饭——大学里的男生,多多少少都有断粮的经历。在全班同学中,我和她的感情最好。毕业前我还向她许诺,以后她结婚的话,我会送她一辆汽车。只不过这个承诺现在看起来是不靠谱了。
我问陆晨曦:“大妹子,听起来你有些紧张?”
陆晨曦吞吞吐吐地说:“昨天,欣然和她的几个小姐妹去喝酒了。”
欣然是我的女朋友,和陆晨曦一样,也是杭州人,她们在同一家公司。
听了陆晨曦的话,我怔了一怔,说:“这事我知道,她跟我打过电话的,我还叫她早点回家呢。”
陆晨曦含混不清地说:“她们喝了一晚上,欣然的小姐妹劝她和你分手。”
我大吃一惊:“为什么?”
陆晨曦声音清晰了很多:“她们说你没钱没斗志,还不愿意回杭州生活,跟着你没前途。”
我急着说:“这些问题一直存在啊,从大学算起的话,欣然和我好了三年了,从一开始她就接受我的一切的。她们说这些话对她有什么影响?”
陆晨曦叹了口气:“欣然说她想了好几个月了,一直想跟你分手,现在终于下决心了。”
我愣了:“是真的吗?晨曦,这种事情你不能骗我。”
陆晨曦笑了笑:“我真是做小人了,鱼儿,你忙吧,不说了。”
她挂断了电话。
我立刻打电话给欣然,但是怎么都联系不上,于是我一路急赶到机场,想和她面对面要个说法。
然后,原本毫无存在感地坐在一角,打算用貌似平静的坐姿安抚慌乱内心的我,却听到了:“各位旅客请注意,我们抱歉地通知,从广州飞往杭州的MU9352航班由于航路天气不够飞行标准,将不能按时起飞……”
真是够了!
突如其来的航班延误广播引起了候机人群的小小骚动,我果断起身,走入明珠俱乐部的候机室,要了份铜锣烧和奶茶。十几分钟后这里坐满了人,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不超过20厘米,这证明了我选择的正确性。
在手机上随意打开一首MV,戴上耳机闭眼听着,妥帖的“放空大脑,待机等待指令”状态,十分应景。
心情逐渐平静,只是突然耳机被人拽了出去。
“完全错误!”一个女声传来。
“什么?”我看过去,距离十几厘米外,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瞳仁纯净明亮,给人本应该很柔美却不容被人质疑的矛盾美感。
她晃了晃手上的耳机:“听的曲子是《流淌在记忆河畔的你》,对吗?打开方式完全错误!这是我最难以忍受的一个版本。”
她和我的视线一起看向手机屏幕。
夕阳下,衰草黄花满地,一条荒芜的公路上,Lindsey Stirling拉着小提琴,她的小伙伴,一个金发女孩在一旁弹着竖琴伴奏,画面美,曲子动听。
我没有说话,疑惑地看向她。
“一场毫无意义的炫技。”她先下了个结论,又补充说,“林赛的小提琴太尖锐,不但割裂了竖琴的柔和,更割裂了整首曲子的审美。看到你闭着眼睛陶醉的样子,实在太荒唐了,我不能忍。”
这个视频是欣然发给我的,说高雅陶冶情操什么的,被这个女孩一说,成了类似破抹布的存在了。
“那个……”我正想开口解释自己并没有陶醉,却被她果断地打断:“听听这个,看看有什么不同,知道吗?”女孩尾音带了一点拔高,又把我的耳机插入她的手机,再把听筒递给我。
一段小桥流水般的钢琴声响起,幽暗,含蓄。不到十秒钟,一种丝丝缠绕、似断似连、悲欢交集的悸动涌上心头。曲调优美略伤感,情感温暖,又带着欲语泪先流的无奈。
一曲听完,她又扯下耳机,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觉悟了吗?啊?”
又是这种奇怪的尾音。
“是的。你的版本好听太多了。”我老老实实承认,认真地看了看她——年纪很轻的样子,从容貌上看,可以轻易碾压95%以上的人群。这种女孩,别说现实生活中,哪怕在电视里也很少见。
唯一的缺憾是,她的眼神十分锐利,带着一种“我很愣,不听我的就教训你”的气势,有点上翘的眼角和刀削般的眉毛更加增强了这个印象。
并排的两个座位,我靠墙,她靠着过道,互相看着,陷入沉默。
难道说,刚陷入失恋的大坑,紧接着就要陷入被凌虐的天坑?如此人生还有光明吗?
我胡思乱想着,眼睁睁地看着她又逼近了几厘米:“我坐在过道旁边,走来走去,好多人,拜托你和我换一下座位,这是你的报恩。”
这什么语法啊?而且,原来不是因为共同喜欢音乐而搭讪,目的是要和我换座位。
“我拒绝。”我内心有些失望,毫不避让地看着她,“收到这样的拜托,让人太有负担了。你没有以性别差异为借口,而是提供了一首很好听的音乐来换座位,我很认可。但是你看看吧——”我指了指她身边的过道。
不断有人拎着行李箱进进出出,还有各种大孩子、小孩子笑闹而过,被他们碰到、蹭到是常态。
“你推荐的音乐很不错,我会好好听的。但现在离我登机时间还早,我只想好好休息一下。”说完,我靠在椅子上,摆出绝不妥协的态度。
女孩愣了一下,再也不看我,提着行李箱站起来,走到另一个坐在靠墙座位上的人旁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站稳盯着座位上的人,头歪了歪。座位上的年轻人神态局促,不由自主地让了出来。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这什么气场啊!女孩瞥了我一眼,似乎在说,推荐音乐以换取一个座位?你想多了。用你的生活逻辑来判断我的行为,可笑!
原定早上七点四十五分起飞的飞机,足足延误了三个多小时。服务人员通知我可以登机的时候,我看了看那个方向,女孩已经不见了。也许早走了吧,幸好!避开她就可以摆脱这种无声的打脸状态了。
十一点多的时候,我走进了飞机,座位特别狭窄。通道上都是提着大包小包的人,只有我一个人空着两只手,十分碍眼。就快到座位的时候,我被两个笑眯眯的空姐拦了下来:“江先生,恭喜您,这一班航班,您将成为明珠俱乐部的幸运儿。您的经济舱,自动升级为头等舱!”
于是,我莫名其妙地坐到了头等舱。
经历了一整天的倒霉,就在几个小时前还收获了一场自以为是的挫折,莫非这是转运的时刻?
摸着宽大的座椅,我脑海里产生一个念头。
下一刻,一只靴子踩到我的大腿上,我下意识地抬头看,在灯光的照射下,我只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在晃动,影子说:“你别动,让我踩一下,我要放行李。”
是个清脆的女声。
我想反驳她,跟她指出这种行为是不对的,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踩别人大腿似乎都算不上是文明的行为。但是,她的语气包含着不容置疑的态度,让人感觉,不帮她这个忙是件很失礼的事。
她踩得很重,我的大腿被压扁了,痛得眼泪都要流出来。
我咬紧牙关坚持,靴子与大腿稍微摩擦一下,就产生了锥心的疼痛,现在可是夏季,我穿的是薄薄的休闲裤。
我皮都被她磨破了,她才跳下来:“你的大腿很有质感,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李圣美,对你的表现很满意。”
我擦去两颗不小心涌出来的泪珠,把头转过去,用眼睛瞪着她,就是不说话。
灯光真的很讨厌,我还是只能看到她模糊的轮廓。
怎么又碰到一个强势的女孩啊?不对,这声音、这怪异的拔高尾音……
我用手遮住光看过去,果然是她,我以为已经摆脱的打脸女孩。哪怕是我从普通座位意外换到头等舱,居然也碰到她了。
我拿起抱枕靠在窗上,将整张脸埋了进去,希望借这个举动,断绝与她的交流。
但是她没有放过我,我感觉耳朵被拉住了,拉得很长,然后听到她可怕的声音:“听到我的话为什么不回答?这是不是就是人们常说的沉默抗议?弱者经常用这一招,试图让强者感觉不舒服。”
我的耳朵被她拉得很痛,只好转过头来。
回头正好看见一双黑宝石一样的眼睛,睁得大大地盯着我。
我非常讨厌这种不讲道理的人,我用力瞪着她,想用眼里的怒火击败她。盯了不到三秒钟,我就气馁了,垂下眼皮说:“好吧,被你打败了。李圣美小姐,请放过我吧。”
她哼了一声:“真是个软弱的男人!如果你是我们东洋株式会社的员工,我现在就会把你开除掉。”
她说的这家公司我知道,是半年前才在广州设置办事处的一家韩国企业,距离我住的地方只有两站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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