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王教头私走延府 九纹龙大闹史家村 话说北宋哲宗年间，东京开封府汴梁城内，有一个浮浪破落户子弟，名唤高二。此人自小不务正业，专好弄枪使棒，最是能踢一脚好毬①，京城人口顺，不叫他高二，却都叫他高毬。后来高毬发迹，他就将“毬”改为“俅”，名为高俅了。高俅吹拉弹唱、相扑玩耍无一不通，也会胡乱作些诗词歌赋，但若论仁义礼智、信行忠良，却是一概不知。 这高俅凭着一身无赖本事，专在酒楼瓦肆②等热闹场所瞎混。后来经人介绍，他做了王太尉府中的家丁。这王太尉是哲宗皇帝的妹夫、神宗皇帝的驸马，与哲宗的弟弟端王赵佶交往深厚。赵佶乃神宗天子的第十一子，对琴棋书画、吹拉弹唱之事无一不通，也是个风流浪荡子弟。一日，高俅受王太尉之命，到宫中给赵佶送礼，恰巧碰到赵佶在毬场跟手下人踢毬。原来，赵佶酷爱踢毬，宫中养了一帮子闲人，专门陪他踢毬玩耍。这时，那个毬“腾”地飞起来，赵佶没接着，毬一直穿过人群滚到高俅身边。高俅见毬来，撞着胆子飞起一脚，把毬踢给赵佶。赵佶大喜，随即让他下场踢毬。高俅的高超毬技赢得赵佶的喝彩，赵佶一高兴，就向王太尉要了高俅，让他跟在自己身边，专门陪自己踢毬玩乐。就这样，高俅做了赵佶的亲随，整日与他形影不离。后来，哲宗皇帝驾崩，因哲宗无子，端王赵佶被扶上帝位，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风流皇帝宋徽宗。赵佶做了皇帝，高俅也一步登天，仅半年时间，他便做到殿帅府太尉一职。 新官到任，高俅好不威风，所有下属的公吏衙将、都军监军人等都前来参拜道贺。高俅拿花名册一一点过，其中只少了一位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王进于半月前请过病假，因病未痊愈，至今还没有到衙门管事。高俅却大怒，说王进是故意装病，有意搪塞他，随即差人去捉拿王进。 王进拖着病体来到殿帅府，参见了高俅。高俅一见，问道：“你可是都军教头王升的儿子？”王进回答一声“是”。高俅喝道：“你这厮，你爹不过是街头上使花棒卖药的，你晓得什么武艺？前任官没眼，参你做个教头，你如何敢小看我，不来参拜！你托谁的势，要装病在家，安闲快乐？”王进道：“小人不敢，其实是病未痊愈。” 高俅又骂道：“贼配军，你既然害病，现在又如何来得？”王进答道：“太尉呼唤，不敢不来。” 高俅大怒，喝令左右：“拿下，给我用力打这厮！”阶下众多牙将多与王进相熟要好，见状纷纷为之求情，高俅才勉强饶了王进的皮肉之苦。王进谢罪后，抬头一看，认得这太尉竟是当年东京的混混高二，心中暗暗叫苦，知道自己这回性命难保了。原来，以前高俅学使棒，曾被王进的父亲一棒打得三四个月下不了床。如今他做了太尉，怎会不寻机报复？ 回到家后，王进思来想去，觉得唯有走为上策。王进没有妻子，家里只有一个六旬多的老母，他将情况告知母亲，母子二人抱头痛哭了一回，遂商议去投奔延安府的老种经略相公③。于是，王进与母亲连夜收拾行李，趁天没亮时逃出了汴梁城，向延安府奔去。后来高俅得知王进逃走，大为恼怒，随即发下文书，缉拿王进。此事暂且不提。 且说王进与母亲自离开东京，一路上风餐露宿，夜住晓行，走了一个多月。这一天，天色将晚，母子二人走得高兴，错过了投宿的客店。正不知如何是好，前面林子里闪出一道灯光来，二人走近看时，却是一所大庄院。王进带母亲敲开庄门，请求借宿一晚。庄客领他们见了庄主太公，那太公年有六旬以上，须发皆白。彼此叙礼后，王进假称自己是行路的客商，太公也没有细问，便吩咐庄客安排饭菜，打扫客房，留他们住下。 王进在这里休息一晚，本打算第二天一早就走，没想到母亲的心痛病犯了，不能再赶路。庄主太公见状，忙派人去抓药，为王进的母亲治病。 五六天后，王进母亲的病情才渐渐好转。王进到后院收拾马匹，准备赶路。路过一片空地时，他看到一个年轻后生在那里舞棒。那后生光着上身，刺了一身青龙图案，脸似银盘，约有十八九岁年纪。王进看了一会儿，忍不住说道：“这棒使得也不错了，只是还有破绽，赢不了真好汉。”那后生听了大怒，喝道：“你是什么人？敢来笑话我的本事？我是经了七八个有名的师父教过的，你敢和我比一比吗？” 话音未落，庄主太公走了过来，喝住那后生：“不得无礼！”后生道：“这厮竟敢笑话我的棒法！”太公道：“莫非客人也会使枪棒？”王进道：“略知一二。不知这位后生是宅上何人？”太公道：“是老汉的儿子。”王进道：“既然是令公子，若他爱学，我愿意点拨一二。”太公听了，忙叫那后生来拜师父。那后生哪里肯拜，发怒道：“爹爹，休听这厮胡说。若他赢得我手中这条棒，我便拜他为师。”说完，他立在当地，把一条棒使得风车似的转，非要和王进比试不可。王进起初怕伤了他，不肯动手。太公道：“不要紧，若是打折了手脚，也是他自作自受。”王进无奈，只好从枪架上拿了一条棒在手里，立在空地。那后生略看了看，拿起棒就直冲过来。王进托棒而走，后生抡棒赶上。王进回转身，举棒从空中劈将下来，后生急忙用棒来架住。不想王进是虚晃一招，棒打到一半，又突然掣回去，却将棒向后生怀里直搠④过来，只一绞，后生便倒在地上，棒也丢到一边。王进连忙向前扶起后生道：“休怪，休怪。” 那后生爬起来，便去旁边拿了条板凳，让王进坐下，自己跪下拜道：“我枉自经了那么多师父指教，原来不值半分。请师父收我为徒。”王进道：“我母子二人在宅上打扰多时，无以为报，应当效力。” 太公听了大喜，忙叫庄客安排酒饭，设宴招待王进母子。席上，太公道：“师父如此高强，想必是个教头，小儿有眼不识泰山。”王进笑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便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他遂将自己受高俅逼迫，无奈投奔延安府的实情说了。太公听了，忙叫那后生再拜师父，那后生又拜了王进。太公道：“老汉祖居这华阴县界，这村叫史家村，前后有三四百户人家，都姓史。我这儿子从小不务农业，只爱舞枪弄棒。他母亲说他不得，怄气死了，老汉也只得随他的性子。不知花了多少钱财，请师父教他武功，又请高手匠人在他肩臂胸膛刺了这身花绣，总共有九条龙，县里人都叫他九纹龙史进。教头今日既然到此，还望请成全了他，老汉自当重谢。”王进道：“太公放心，我一定教会令郎再走。” 从此，王进就在史家庄上教史进练功使棒。光阴荏苒，转眼半年过去了，王进尽心指教，史进将十八般武艺学得精熟。王进见他学得差不多了，便向太公辞行。史进不肯放师父走，王进道：“承蒙你好意，我在这里虽好，但恐高太尉追来，连累了你。我到延安府去，到那里镇守边庭，足可以安身立命。”史进与太公见留他不住，只得安排酒席送行。第二日，王进便收拾了马匹，与母亲投奔延安府去了。 送走王进后，史进每日里仍是射弓走马，练习武艺。不到半年时间，史太公染病不起，不久便病逝。又过了三四个月，时当六月中旬，正是炎热的夏季。一天，史进在打麦场边的柳树下乘凉，忽见猎户李吉探头探脑地在那里张望，史进喝道：“李吉，你往我庄内张望什么？”李吉回道：“大郎，小人来找庄上的矮丘乙郎喝碗酒，因见大郎在此乘凉，所以不敢过来冲撞。”史进又道：“我问你，以前你还担些野味到我庄上卖，为何最近都不来了？难道是欺负我没钱？”李吉答道：“小人不敢，只因最近少华山上来了一伙强人，扎下山寨，聚集了五七百个小喽啰，占山为王。小人们不敢上山打捕野味，所以没的卖。听说，那为头的大王叫神机军师朱武，二大王叫跳涧虎陈达，三大王叫白花蛇杨春。他们整日里打家劫舍，华阴县里奈他不得，正出三千贯钱召人缉拿，谁还敢上去惹他？” 史进听了，回到厅前，心想：“这些强盗如此大张旗鼓，必然要来骚扰村庄，应该提早防备才好。”于是，他让人杀了两头肥水牛，拿出庄内的好酒，召集了三四百史家庄户到自己庄上，与他们约定共同防备强盗。 且说少华山上的三个头领，也在商议生存大计。为首的朱武对陈达、杨春说：“听说华阴县里出三千贯钱捉拿我们，他们若来，必定有一番厮杀。我们应提早囤积些粮草，以备不测。”跳涧虎陈达首先应道：“说得是。如今我便去华阴县里，先向他借粮，看他能把我怎样！”杨春道：“哥哥使不得。若要打华阴县，必须要经过史家村，那史家村的九纹龙史进是个厉害角色，不可去招惹他。”朱武也说道：“我也听说那史进十分英雄，真有本事，兄弟还是不要去罢。”那陈达是个急性子，最不服输，听两人如此说，立刻生起气来，大叫道：“你两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也不过是个人，又没有三头六臂，我就不信打不过他。”说完，陈达不顾朱、杨两人的劝阻，随即披挂上马，点了一百多个喽啰，攻打史家村去了。 此时，史进正在庄前整制刀马，听庄客报知此事，立刻让人敲起梆子来。村里的庄户听到梆响，都拖枪曳棒地跑来。不一会儿，三四百人都聚集到史家庄上。史进披挂整齐，拿一把大环刀，跨上他那匹火炭赤马，带领众人呐喊着来到村北路口，准备迎敌。 那陈达也已带着人马飞奔到山坡下，摆开阵势。史、陈两人见面，三言两语不合，便打了起来。陈达拍马挺枪，来迎史进。史进催马举刀，来战陈达。两人斗了多时，不分胜负。史进卖个破绽，让陈达把枪往心窝里搠来，自己把腰一闪，轻舒猿臂，只一伸手，就把陈达从马上揪了过来，丢在马前绑了。众喽啰见头领被擒，都一窝蜂地跑回山寨。 再说朱武、杨春两个，在山寨上一直心神不宁，忽见小喽啰们来报陈达被史进捉去了，更是慌乱不已，不知如何是好。两人商议良久，朱武想出一条苦肉计，随即与杨春下了山。 史进捉了陈达，正在庄上余忿未消，听说朱武等人来了，急忙召集庄客应战，打算再捉了他俩，一起送官。史进上了马，正要出庄门，却见朱武、杨春两个步行来到庄前，双双跪下。朱武哭道：“我等三人，被官司所迫，不得已上山落草，当初发愿：‘不求同日生，只愿同日死。’今日小弟陈达冒犯虎威，被英雄捉住，我等无计可施，只求一死。望请英雄将我三人一并解官，我等死在英雄手中，绝无怨言。”那史进也是个讲义气的，听朱武如此说，大受感动，心想：“他们这般义气，我若拿他们去请赏，岂不叫天下英雄好汉耻笑？”于是，他道：“既如此，我不如放了陈达，还给你们。”说完，他就命人给陈达松了绑。朱武、陈达、杨春满心欢喜，立即跪下拜谢史进大恩。三人在史家庄上吃了酒饭，才离庄而去。 自此之后，史进与这些人结为朋友，彼此来往颇繁。史进庄上有个庄客名叫王四，能说会道，史进很是信得过他，每与少华山来往，都让他跑腿送信。转眼到了八月中秋，史进又派王四到少华山送信，约朱武三人在十五月圆之夜到庄上饮酒赏月。王四在山寨上贪杯喝多了酒，下山途中竟醉倒在路上。正巧猎户李吉上山打猎，他见王四醉倒了，上前来扶，不想王四醉得深了，根本扶不动。拉扯之间，朱武等人赏给王四的银两与写给史进的回信从王四怀里露出来。李吉拿信看了，心内暗想道：“华阴县里正出三千贯钱捉拿那三个贼人，不想史进那厮竟和贼人来往。今日算我撞了大财运。”于是，李吉取了书信和银两， 到华阴县官府告密去了。而王四酒醒后，不见了回信，很是惊慌。他回到庄上，不敢向史进实说，只说朱武三人答应赴约，没有回信。史进也没有怀疑。 不觉中秋节到来，当晚，史进正和朱武三人在后园饮酒赏月。忽听墙外一声呐喊，人声嘈杂，火把乱明。史进大惊，登上梯子上墙一看，只见华阴县县尉⑤骑在马上，带了两个都头⑥，领了三四百士兵，围住了史家庄院。两个都头还高喊：“不要走了强贼！” 史进见状，知道走漏了消息，唯有暗暗叫苦。他下了墙，朱武三人跪下道：“哥哥是清白之人，不要被我等连累了，可把我三人绑了请赏。”史进道：“这如何使得！你等放心，且等我去问个究竟。”史进又上了墙，耐着性子问道：“你两个都头，何故半夜三更来劫我庄？”两都头答道：“大郎，你不要抵赖。现有原告李吉在这里，告你勾结强盗。”史进又质问李吉，这才知道是王四丢了书信，坏了大事。 史进急忙下了墙，吩咐众庄客收拾家当，打成包裹，并命点起三四十个火把。他让人先在后院点火，把官兵吸引过去，后在中堂放火，然后他大开庄门，带领朱武三人和众庄客冲了出去。史进像一头猛虎，左冲右撞，无人敢挡，很快杀出一条血路。县尉见状，吓得拨马便逃，众官兵也都各自逃命散了。史进这才引着一行人，和朱武、陈达、杨春一起上了少华山。 ①：即古代的蹴鞠，以毛填充，后来用皮革缝制而成，内充气，相当于现在的足球。另外，“”一词也泛称古代游戏用球。 ②瓦肆：宋代兴起的一种游乐商业集散场所，又称“瓦舍”“瓦子”等。 ③老种经略相公：种（chong）：姓。经略：军政合一的地方官员。相公：在这里是对男子的尊称。 ④搠（shuo）：扎或刺，见于早期白话。 ⑤县尉：中国古代地方官名。与县丞同为古时县长（或县令）的佐官，掌管捕盗贼、查奸宄等与治安相关的职务。 ⑥都头：军职名。宋代于禁军中设都头、副都头，职位低于指挥使。这里指县里的下级武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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