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一直在吃我们的剩饭”
橙子上一年级,在这所与众不同的学校,有两个学期了。大家对这所学校很好奇,总是问我,它到底好在哪里?在这里上学究竟是什么体会?关于华德福的教育理念,有很多更为系统的介绍,我只说说我看到的一些生动的图景好了。因为这些零星小事,总在我的心里活跃着,让我时时记得,当初为何选择这样的一段旅程。
橙子的班级一共有21位同学,一位“主班老师”。这位主班老师,就是平时我们所说的班主任,但是,她比班主任更深地和孩子们融合在一起。在普通的学校里,每门课都有一位科任老师,班主任可能也会教一门主科。而在橙子的学校里,刚开学的头两个月,主班老师是孩子们接触到的唯一一位老师——被他们称作“先生”的罗兰老师。
罗兰老师负责早晚的迎来送往,教孩子画画竖笛唱歌,教认字数数,中午和他们一起吃饭,饭后一起午休。事无巨细,全由一人负担。因为,孩子们刚刚进入小学,需要建立很好的安全感,适应新的节奏,所以,要慢慢来,要尽量简单。
橙子上学第二天,回家后对我说:“妈妈,我们中午盛到碗里又吃不了的饭菜,罗兰老师都吃了。她说,不能浪费。我们说,一定吃多少盛多少,要不罗兰老师就变大胖子了。”可是,孩子们总有估算不准的时候,听说罗兰老师也一直在吃他们的剩饭。
罗兰老师比我小两岁,是两个孩子的妈妈。生完第二个孩子,辞掉了原先在公立学校的教师工作,接受华德福师资培训,来到这所学校任教。这是她第一次担任主班老师。当初给橙子进行入学面试,并写下详细的入学观察报告的,就是她。罗兰老师短发,戴眼镜,眼睛亮亮的,眼神告诉我她总在思考中,身材样貌都是北方人高大的样子。她只穿麻质和棉质的衣服,颜色柔和,色彩搭配非常协调,并且,总有艺术感很强的点缀。
罗兰老师说话声音很轻,但是态度是坚定的。我慢慢发现,在校园里的老师,基本都是这样的风格。无论男女老师,他们站在那里,就好像一棵挺拔的树,有根牢牢地抓在泥土里,不慌不忙,不卑不亢。他们不会对人特别热情,如果你像对待同事和朋友那样和他们殷勤招呼,得到的反应大概会让你失望,甚至有点小尴尬。但他们也绝非冷淡,更像是活在某种自己的节奏里,自信沉稳地面对世界。他们也会告诉孩子们,站的时候,要感觉自己有根向下扎在土里,而身体又是向上挺拔的。无论是站,走路,还是吃饭,老师们都会提醒孩子,要有好的形态。而这种形态,不是为了讨人喜欢,是为了自己更好地汲取环境里的一切滋养。就像吃饭,先去感恩,再愉快而专注地吃。不去浪费食物,让每一种营养都被充分地吸收。
有一位从夏威夷华德福学校来这里做交流的Co老师,年纪不小,头发灰白,总穿着长袍,背着好看的布兜,冬天也光着脚踝穿简洁的矮靴。行动利索,有种说一不二的果断。
我对橙子说:“你们学校有一位老奶奶,看上去实在太酷了,我真喜欢看她。”
橙子告诉我:“那是Co老师,她只会说英语,我们进校门时,她总帮我们把路过的车拦住。”
学校里经常会有一两位远道而来的资深教师,来支持学校的教学工作,他们有丰富的华德福教育经验,也给学校带来不一样的“气质”。这气质,会潜移默化给孩子们。因为,他们并不是只在研讨会或者公开课上出现,而是和孩子们打成一片,给每个班的孩子上课,和学生一起吃饭,也会同乘校车,负责孩子的接送。
不只是外籍专家,学校里的校长和每一位老师更是如此。
有一次我打电话给学校,咨询一件小事。电话接通了,说了一会儿,我觉得自己并不认识这位老师。老师问我是谁的家长,我就说了橙子的名字。老师马上说,我知道,她是一年级的。
老师,包括校长,要可以叫得上学校里每一个学生的名字。
这样,可以使孩子感觉到被包裹的,充分的安全感,没有一个角落是冰冷的,温暖是在学校里流动的。
自己内心的感受,自己认为的美
学校规定,学生不可以穿有卡通图案的服装进校园。一方面,为了让孩子们不会将注意力集中在图案上,而忽略了人本身;另一方面,也为了减少固定形象可能使孩子产生的固化思维。
孩子的想象力理应天马行空,无所拘束,他们都是让成人汗颜的艺术大师。然而,米老鼠是迪士尼的想象力,叮当猫是藤子不二雄的想象力,别人的想象会约束了小朋友。
这些可爱的卡通形象,一定会讨小朋友喜欢,但是喜欢上了,也就不敢或者不想自己去创造了。
我们总会看到新闻里报道一些音乐的抄袭事件,作者会辩称,没有抄袭,只是碰巧很像。我相信,因为一些既有的东西已经深植脑海,所以在创作的时候,总会有意无意向它去靠拢。
我会不断告诉自己,每一个孩子,其实都有更多的可能,他们比我们想象的更有趣,更有能力。不要让我们的乏味,阻挡了孩子的创造。只是,避免卡通图案这项规定,对于橙子来说,让她只能和一些她爱的衣服告别了。曾经我很头痛于她的审美,每次逛街,都会挑公主裙和各种鲜艳无比琐碎非常的衣服,真有一种“亮瞎你的眼”的决心。可是,她的小姐妹都是这样的喜好,带着她们出门,经常会觉得,自己和一群奇装异服的人在一起,还好她们那么小。橙子在入学前,甚至连一条真正的裤子都没有,因为她冬天也穿裙子配打底裤。她那时也没有一双像样的运动鞋,因为她只穿“时装鞋”。结果,这“迪士尼”公主病,居然在学校毫不费力地好了大半儿。
学校里没有坚硬的柏油路,只有黄土铺就的操场,所以,每天有很多时间,孩子们可以在学校里随意玩耍,爬高,抱着一根草绳悠来悠去,还可以爬到草丛里抓虫子。橙子渐渐冷落了她的公主服,问我可不可以买运动鞋给她,还要不肥不紧便于活动的运动裤。几乎每天去接她,都发现她的裤子又脏又破。妈妈们有一个相同的动作,就是孩子上车前,先使劲拍拍孩子的衣服,把浮土抖掉。有些妈妈干脆常备着鸡毛掸子,一掸子下去,一团“黄烟”。学校要孩子参与到家务劳动中。在学校,他们会分工打扫教室;在家里,橙子也坚持做至少一项家务。她做得很好的是洗袜子,脏袜子可以被她洗得干净如新。有一天我带她去买衣服,我以为她还是喜欢淡粉,谁知她说:“妈妈,我要深颜色的,禁脏,好洗。”
也许一开始是从实用出发,渐渐我发现,在懵懂的审美中,她开始放弃了粉色,转而喜欢蓝色绿色,而灰色黑色这些她曾经完全不接受的颜色,也成了她的选择。只有白色,一直是她喜爱的。另外,以前她可以毫无章法地把各种颜色穿在身上,而上学半年以后,她开始去搭配颜色,并且喜欢视觉上的简单。身上的颜色太多会令她反感。
在衣服的款式上,她除了爱上穿运动鞋,也热衷于短裤、牛仔这些利落的装扮,而公主裙变得可有可无。
我可以明显地感觉到,橙子开始更加关注自己内心的感受、自己认为的美,而不是别人嘴里说的,广告上反复出现的,所谓好看的样子。
拒绝精致的内容和没有温度的材质
学校每月的最后一周会有家长会。爸爸妈妈去开家长会,一定要像孩子们一样,穿运动鞋和便于活动的衣服。因为,罗兰老师会带着爸爸妈妈,还有全班的孩子,一起做游戏。跳长绳,跳格子,唱歌跳舞,都有可能。比如跳长绳,先一个一个跳,再两个两个跳过,直到十个人一起跳过。孩子们经常练习,很是一板一眼,节奏协调。倒是我们这些家长,有点乱了阵脚。最有趣的是爸爸们,平时难免严肃拘谨,此时一个爸爸拉着另一个爸爸的手,小心翼翼跳绳的神态,真是难得的可爱。学唱歌,是家长会的重点,罗兰老师会逐句教会我们。那些没有伴奏的清唱的乐句,都是颂唱自然与劳动的人们的,洗练,纯净。
有人很同情我们这些“华德福家长”,孩子交给学校不算,自己还要总被学校折腾。
我却从没觉得自己的孩子是“交给学校了”,她永远是我的孩子。在我看来,家庭对孩子的影响远远大于学校,甚至,学校是家庭的辅助。我也特别愿意抽出时间,去感受她学习的每一点信息,以及她学习的环境。这样,我才知道,她走到哪里了,下一步如何去走。
这应该也是学校里,所有家长的共识。
老师会让家长看孩子们自己写的课本。学校并没有印刷的课本,主课本都是学生在老师带领下,一堂课一堂课手写下来的,还会有用蜡块画的柔和的图画。如果把它们拿到市场上,我们可以骄傲地说:“这都是手绘的哦。”
很多印刷的,电子的,千篇一律的东西,学校都会避免让它们出现,或者说,这里没有“现成品”。
甚至像孩子们和家长们都十分推崇的“乐高”,学校也是不允许孩子们接触的。无论是“乐高”,电子玩具,还是电视节目,内容都太过精致,质地都过于冰冷。
精致,结果单一,就抹杀了想象力,而没有温度过于抽象的材质,阻断了孩子和世界真实的接触。
记得橙子上学不久,回家时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她的“宝贝”:“妈妈,这是我和同学课间时揉的泥球,特别圆,送给你。”当然,这个宝贝没过多久,就因为水分蒸发,而土崩瓦解了。她还带回过经过打磨的小木块、状如仙女棒的树棍、在菜地里捡到的形状各异的石头。摆到她的桌子上,这些都被橙子赋予了角色与生命,可以一起演出一台小戏剧。
有时候,老师会把同学们画的湿水彩作品,贴到墙上,二十张画,好像组成了一个拼图图案。只是,这幅拼图,不只有一种结果,随意调换一下两张画,就会出现完全不同的效果。相比之下,传统的拼图就单调太多了。
孩子们努力钻研,如果只是为了拼出一个既有的结果,虽然锻炼了专注力和观察力,却少了有趣的创造。就像画画,只去填色和模仿,不过是消磨时间的手段。
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我相信,每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都有一份唯一的任务。上帝的花园里,没有两朵花是完全相同的。我们越长大,越容易忘记这一点,越怕显出自己的不同。我愿意支持这个全新的生命,向自己该有的样子去生长。
橙子和她的树洞
除了每月一次的全班家长会,每学期,每个家庭都有一次和老师一对一面谈的机会。罗兰老师利用每周日进行面谈,一天四个家庭,大约一个多月的时间面谈全部结束。第一次面谈,我早上8点到了学校门口。周末的农场和校园都静悄悄的,发微信告诉罗兰老师说我到了。不一会儿我听到清脆的风铃的声音,是罗兰老师打开传达室的门来接我。穿过种满花花草草的小道,我俩走进班里。我在橙子的小椅子上坐下,从她的课桌里拿出她的书本,听坐在桌子对面的老师耐心地给我介绍每一页的内容。
罗兰老师跟我聊了橙子在学校的状态,是自在和放松的,偏于梦幻,有时又很清醒。我们还回忆起了我俩各自小时候的一些经历。从橙子入学前的家访开始,每次和她聊天,都竟然像是对我内心的一次疗愈。
记得那次家访,我们还没有搬家,我家离罗兰老师家有大概50公里的距离,我以为这数字是全班之最,罗兰老师竟在早上9点准时按下了我家的门铃。后来,毛毛妈妈说,开学前她家住在天津,老师也不会缺席,而是用半天时间到天津来家访。
去看每一个孩子生活的环境,是华德福老师必须做的功课。原生家庭对孩子的影响实在太大了,老师需要知道,每一个孩子生活在一个怎样的氛围里。虽然我们也填写过具体的表格,介绍了孩子的习惯,出生时是否顺产,等等,但是老师还是要最直接最全面地去感受她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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