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云中降生
王阳明的一生充满传奇,奇特的故事可以从他一出生说起。
常人都是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王阳明在他母亲的肚子里竟然待了十四个月,还不肯出世。
那一天是明朝宪宗成化八年九月三十日,转换成公历是一四七二年十月三十一日。
这是人世间普通的一天。对于明代的余姚来说,更是极为普通的一天。那时候的余姚县城已经很热闹,酒肆,街坊,茶馆,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但这些繁华的市井情景大多集中在龙泉山之南,舜江两岸一带。余姚县城地处宁绍平原,县城中心兀地升起一座不高不低刚柔兼有的龙泉山,平添了几分灵秀和旖旎,更有一条江水穿城而过。依山带水,造物主把世间最美好的山水风光都赐予了这座县城,这座县城因此而充满活力和灵气。
而龙泉山之北却有点冷清,虽然,它也是属于县城范畴。坐落在县城之北的王家门庭,原是租赁来的,格局不算太大,但也不算太小。说它是书香门第是最合适不过的。这些天来,全家上下都有点忧心。尤其是竹轩先生和岑氏太夫人。眼看儿媳妇郑氏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算算日子,她怀孕已经有十四个月了,却仍然未能分娩。这究竟是为何呢?平静的日子忽然多了几分担忧和焦急。
那天夜里,深夜了,岑氏太夫人忽然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只见满天祥光,彩云缭绕。一片鼓乐声中,一群仙女,穿红披绿,环佩叮当,自天而降。其中一位手抱婴儿,来至王家岑氏面前,把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送入她的怀中。岑氏十分惊奇,一觉醒来,隔壁儿媳妇房中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家人来报:郑氏产下一男。
这真是天大的喜事,也是天大的奇事,婴儿竟是乘云降生!
这降生的就是王阳明。
这段颇具传奇色彩的故事,后来被记载在《明史》及王阳明之弟子钱德洪编的《王阳明年谱》里,虽然寥寥数笔,却极传神,令人遐思。看来,不全然是虚构。谁知道,这破晓一啼,将给沉沉长夜的明王朝,带来多少光亮和生机?
全家立时沉浸在一片喜气之中。
竹轩先生更是喜不自禁,捻着稀疏的胡子,连声说:“好,好,既然是云上的神仙送来的,就叫王云吧。”
于是,王阳明有了第一个名字:王云。
这座楼呢,从此人们叫它“瑞云楼”。
封建史学家们为了神化美化帝王将相,大多将其出生写得神神道道,或某某梦见了神龙下凡,或满室红光,异草馥郁;如此之类,大同小异,不免有阿谀之嫌,岂可置信?然而,竹轩先生怎么会给王阳明取了一个王云的名呢?若不是岑太夫人一番亲口叙述,怎么会引来这样一个不能免俗的故事?也许是一种巧合,岑太夫人求孙心切,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许是一种夸饰,做了奶奶的满心欢喜,让她夸夸其谈借题发挥。
听过就是了,不可太认真。
可是,王阳明长到五岁了,竟然还不会说话。
这使全家很着急,甚至有点疑惧。哪有五岁的孩子还不能说话的?尽管你云儿云儿地叫,他只是憨憨地笑,不肯吐出一字半句话来。也曾四处求医问神,可是谁能解开这个结呢?
一日,五岁的云儿——不,我们还是叫他王阳明吧——正与一群孩子在稻田路边玩,那时候,王宅的周边还有很多稻田,远处走来一个老和尚,老和尚白须白眉,身穿米黄袈裟,背着一个米黄褡裢,走到小阳明的身边,伸手摩挲着小阳明的头,然后在他的头顶心拍了一掌,说:“好个小孩,可惜道破了。”小阳明很奇怪,小伙伴们也很奇怪,又不懂这话的意思,便一齐来到他爷爷面前,把刚才的情况说了一遍。
竹轩先生愣住了。这话什么意思?道破了,什么被道破了?小孩还不能言呢。忽然想到了他的名字,孩子叫王云,原是降自云间的意思。莫非他的这段根由是不能说破的?
竹轩先生这样一悟,顿然明白了。对,改名。孩子必须改名。竹轩先生满腹经纶,饱读诗书,“仁义礼智信”以“仁”为首,而《论语·卫灵公》则说:“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可见“守”之重要。于是一个“守仁”便脱口而出。从此以后,小阳明才有了自己正式的大名——王守仁。(当然,王阳明三个字更响亮。这是因为后来他在绍兴筑阳明洞养身,人称阳明先生,便一直传呼至今。我们不妨全书皆以王阳明称之。)
这段见于史料的记载,不免有点神神道道。这和尚是个什么人物?从何而来,往何而去?如小说一般云雾飘渺,但人们没有关心的必要了。而王阳明五岁不能言大概是真的,否则也不会改这个名了。更令人奇怪的是,小阳明自从改了名字,竟会开口说话了。
有一天,竹轩先生在厅堂里踱着方步,捻着须,正在吟《论语》:“礼之用,和为贵……”谁知小阳明接着大声背诵起来:“先王之道,斯为美。大小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
这一下,全家惊愕了。
“你是从哪里学来的?”竹轩先生一把抱起小阳明。
“爷爷读书的时候,我在旁边听的。听熟了,自然会背呀!”
“好,好呀!”身为私塾先生的竹轩先生高兴极了,“看来,我的孙子是颗读书种子呀,王家书香门第后继有人了!来来来,从现在开始,我来教你读书。”
就这样,王阳明开始跟在爷爷的身边读书了。
“司舆”是四弟黄宗辕的表字。又,冯元飚条也记:
塘栖卓大丙年十六七,其妇翁引之见余,余言于公,即为致书杭司理宋璜,大丙即补博士弟子员。
显然,“补”还可以通过请托亦即“走后门”达到。这种事,黄宗羲亲自运作过两回。一次为四弟宗辕宗辕四岁时父亲已被害,宗羲长兄如父,补弟子员一事必出彼手,另一次是为一个叫卓大丙的熟人家子弟。以此佐证,我们设想黄尊素当日为了麟儿亦曾如此,大抵并不离谱。
我们作此猜想,主要依据是少年时黄宗羲不算刻苦用功的孩子。按他的表现,应试会有相当难度,更不必说还一考即中。他自己回忆说:
宗羲此时年十四,课程既毕,窃买演义,如《三国》《残唐》之类数十册,藏之帐中,俟父母熟睡,则发火而观之。
他的兴趣,不在正经功课上。所热切去读的东西,如今虽是堂而皇之的“文学经典”,以当时来论,则并不高于琼瑶古龙之类在今下的地位,耽于其间,不能不意味着疏怠学业。
麟儿保守着自己的小秘密,以为瞒得甚好,实则和每个背地里捣蛋的孩子一样,自以为得计而已。“一日出学堂,忠端公见其书,以语太夫人,太夫人曰:‘曷不禁之?’忠端公曰:‘禁之则伤其迈往之气,姑以是诱其聪明可也。自此太夫人必窃视宗羲所乙之处,每夜数十叶,终不告羲为忠端公所知也。”古时读书,爱在书上画“乙”字作为标记,类乎今人打钩画杠之类。麟儿不知,他每夜标注过的几十页,悉为母亲姚氏所掌握。
黄尊素纵容麟儿读闲杂书,说明他不是功利心很重的父亲,无意将儿子精神空间挤压到唯以举业为念的扁平态,以致伤了“迈往之气”。这是对的,于黄宗羲的精神格局发生了良好影响。然而话分两头,从应试角度我们得说,未来第一等的学问家黄宗羲并非优等生,拙于考试在他可谓始终的短板,一生最高“功名”止于“博士弟子员”。从日后崇祯间的屡次乡试不中,我们自有理由认为,连当初那个生员出身,多半也未必是靠“真本事”挣来的。
天启二年,黄尊素在考评中升官,得授御史,位子一时无缺,乃先回乡待命。第二年任命下来,去都察院做山东道监察御史。这样,麟儿又随着父母北上,来到遥远的北京。
北京是大码头,麟儿很开眼界,见识了各种场面和人物。晚年他曾有一笔述及:“余十四岁时,随先公至李皇亲园看牡丹,公指朱大典方较射园中,得一见之。”印象新鲜如昨。而更开心的,还是杂书易得。先前,不论故乡或是宁国,不会有北京那么发达的市肆供他游逛。“窃买演义”之“窃”字,暗含了违禁少年所特有的快乐喜悦,那感觉,想来也为现在偷泡网吧的孩子所共有。
可这无忧无虑的光阴,没有维持多久。麟儿并不知道,当自己享受“少年不知愁滋味”时光的同时,父亲却正卷入一场严酷斗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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