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漫长的冬天,由于我娘肚子里多了一个小生命,让一家人不再觉得难熬;这个一年一度的春节,也由于我娘肚子里的小生命,给这个家增添了无限的欢乐与喜庆。
我哥哥出生那天是端午节前的半个月。这个时令若是在关内、中原,或更加远的南方,或许已经到了夏收的季节,而榆树屯还是一派莺飞草长、万木葱郁的初春景色。
在连二红旗,见得最多的是柳树和杨树,而榆树屯,名副其实,最多的就是榆树。无论你走在村里村外,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榆树遍布大街小巷、村尾地头。
榆树屯的人们,喜爱榆树是有道理的。用付大爷的话说,在人们眼里,榆树似乎没杨柳树那么入眼那么好看,但榆树的价值是在人们的心中,因为它全身上下对人们来说都是宝。且不说榆树的树干高大,木质硬实,盖房时往往是栋梁之才,就连榆树叶榆树荚,都会成为人们餐桌上的美味。特别是遇上荒年,甚至是粗糙的榆树皮,都能救下多少人宝贵的生命。
在付家大门外的东侧,就有一棵老榆树。树干既粗又直,一个大人都抱不过来,树冠高耸云天,像一位威风凛凛而又忠诚的武士,守护着这个家,一年四季,从不擅离职守。
每当春暖花开的时节,如果仅是孤零零的一棵榆树,你会不觉得它开出的花会有多么香,多么醉人。可在榆树屯,榆荚的清香会弥漫在全村的角角落落,家家户户。
榆荚也叫榆钱儿,大概是因为它的形状有点类似小铜钱,人们才赋予她这么一个诗意的名字。
正是榆树开花的那几天,阵阵醉人清香笼罩在院子里,惹得我娘挺着个大肚子,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常常有意无意地吸溜着鼻孔,还时不时地没头没脑地朝付大娘发问:
“妈,你说,这肚子里的孩子,能不能闻到榆钱儿香呢?”
“那还用问,从你嘴里吃进去啥东西,你肚子里的孩子就能吃到啥东西;从你鼻子里吸进去啥气味,你肚子里的孩子也能闻到啥气味。要不人们咋都说母子连心呢?”付大娘笑着说。
这天一大清早,我爹便下地干活了。等他回来吃早饭时,没有进门就先嚷嚷上了:
“娘,麦子,又做啥好吃的了?香得咱一个榆树屯的人都要流口水了!”听我爹嚷嚷,我娘立即把手里的碗递给了我爹,说:
“啥好东西你尝尝就知道了。”我爹接过我娘递过来的碗,先是认真瞄了瞄,然后又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说:
“哦!我知道了,蒸榆钱儿!”他高兴地望着一边的付大娘,说,“妈,是你老人家的手艺?”
“那你可猜中了!你妈蒸的榆钱儿,可以说是咱榆树屯的一绝,你爸我可是口福不浅,吃了几十年了,现在该让你享受享受了。”付大爷笑着说。
“我说呢!麦子以后要跟妈学,让咱妈这绝活一代一代地传下去,别到你这里给弄失传了呀。”
大娘说:“瞧你高粱说的,这有什么好学的?把榆钱儿用玉米面拌均匀,加上油盐调料,放锅里蒸就可以了。”
我爹边吃边说,说着说着好像想起了什么,又问:“哎,我说,榆树那么高,你们两个女人,还有一个拖着个大肚子,怎么把榆钱给够下来的呀?我前天就闻到香味了,当时就琢磨着这事,到今天也还没有想到好办法呢。”
“告诉你吧,咱爸说,蒸榆钱儿是咱妈的绝活,可咱妈说了,够榆钱儿可是咱爸的绝活。所以今天一大早你下地了,咱爸可一点也没有闲着,忙前忙后地够了这么多榆钱儿。”我娘说着,又学着我爹前面说话的口气,说,“那你这得向咱爸学学了。咱爸这绝活也要一代一代地传下去,别到了你这里给弄失传了呀。”
“瞧这孩子说的,你爸这叫啥子绝活呀,不管是谁,只要有两只手,不用学都会。找根长竹竿,头上再绑个带杈的小棍,把杈伸到花枝儿上,一拧不就下来了?”付大爷说。
“这么简单,可我咋没有想到呢?”我爹说,“另外,叫我说呀,孩子出生后,就取名叫榆钱儿吧。”
“那不中那不中。”我娘马上表示反对,“榆钱儿,一听那就是女孩子的名字。”
“女孩子怎么了?你不喜欢女孩子呀?”我爹问我娘。
我娘立即反问我爹:“这么说,你是不喜欢我生个男孩儿了?”
“谁说我不喜欢你生男孩儿?我当然喜欢,做梦都想你生个男孩儿呢?可是,我咋看你肚子里咋像装着个女孩儿。”我爹说。
“你什么眼神呀?还没有到老眼昏花吧?”我娘说,“你问问妈,老话说‘酸男辣女’,我这些天就想吃酸的东西,所以,妈早说过,肯定是个男孩儿!”
“没有错。高粱,麦子这次怀的一定是男孩儿。妈的话,八九不离十呢。”付大娘说,“不过,高粱,你要是喜欢女孩儿,也没有关系,你们还这么年轻,机会还多的是,以后让麦子生他十个八个的,我不信全都是带把的!”
其实,在我爹的心中,哪里是喜欢女孩儿不喜欢男孩儿呢?当然,说起来,只要是自己的孩子,男孩儿女孩儿,都会喜欢。但无论是为了榆树屯这个家的将来,还是以后终有一天要回到连二红旗报血海深仇,肯定是也希望我娘生个男孩儿的。现在当着付大爷付大娘的面,他之所以说我娘怀的是个女孩儿,只是他随意一说罢了,还多多少少带一点言不由衷的意思。凭他并不丰富的人生经验,他懂得,有时候,你越是想要的东西,越是不能说出来,因为一说出来,其结果就往往会适得其反。
这天早晨的蒸榆钱儿,引起一家四口人那么多的话题,那么多的笑声,笑声中浸透着浓浓的榆钱儿香,溢满了整个小院,溢满了四个人的心田。
后来的结果正像付大娘和我娘说的一样,我娘生的确是个男孩儿。那时候在榆树屯一带的乡下生孩子,都是把接生婆请到家里接生。接生的过程中,男人是不能进屋的。所以,我爹与付大爷蹲在堂屋外面的屋檐底下,大气不敢出。
自从来到榆树屯,与付家两位老人共同平静生活了一年多,我爹那颗因在连二红旗与那家结下深仇大恨而导致坠入了地狱般深渊的心,慢慢地得到些许的抚慰。而此时此刻,更是由于一个新生命的即将降临,让他全身心地被满满的喜悦所填充。屋里一直没有动静,我爹几次想站起来走到屋里去看个究竟,都被付大爷拉着坐了下来。付大爷说:“高粱啊,这个时候你着急是没有什么用的,我们就耐心地在这里等着吧。”
“哇”的一声婴儿的哭声,把我爹惊得一下子跳了起来。这时传来屋里几个人的大呼小叫声:“妥了!妥了!妥妥的了!”我爹正要冲进堂屋,和正急着要出来的付大娘撞了个满怀,他差一点没有把老人给撞倒。
付大娘并没有因为我爹的冒失而生气,随即欢天喜地地喊道:“是个男孩儿!是个男孩儿!”
这个男孩儿,当然就是我哥哥。
我爹这个人,前几天还说我娘生的是个女孩儿,并把名字都想好了,说叫榆钱儿,可是我哥生下来三天,给我哥取什么名,他却迟迟定不下来。付大爷付大娘,还有我娘,都催过他。不管谁催,他都是那句话:“给我儿子取名字,可是个大事,得让我好好想想。”
都三天了,看他一直是抱着个葫芦不开瓢的样子,我娘有点急了,说:“你要是想不起合适的,就让咱爸给取个名也可以呀。”
一旁的付大爷说:“不可以,不可以。高粱是孩子的爸,这事一定要听他的。”
我娘不同意付大爷的话,说:“爸,你说高粱是孩子的爸,那你还是孩子他爷呢,取个名字咋就不中呢?再说了,你看他都憋了这好几天了,憋不出来,也不能难为他不是?”
我爹这时开腔了,说:“谁说我憋不出来了?我这就想好了。”
一听我爹说他想好了,付大娘先等不及了,急忙问道:“那就赶紧说出来,叫个啥?”
付大爷和我娘也支起耳朵,就等我爹下面的话了。可我爹好像故意要吊吊大家的胃口似的,久久不愿吭声。我娘等得实在不耐烦了,说:“你这个人,今儿咋了?就像咱家那头驴没有喂饱一样,牵着不走,打着后退。”
这时,我娘话音刚落,我爹终于发话了。
“关天志!”
说出这三字后,他接着重复了又重复,反复好几遍。
“关天志。就叫关天志!”我爹兴奋得简直有些失态。他接着问,“爸,你觉着咋样?还有妈,还有麦子,你们觉着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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