镐四路大军的失败,是明王朝和建州王朝胜败的关键。我们对于当时的情况,作出具体了解以后,不能说神宗对于国家大事没有一定的了解,因而完全掉以轻心的。无论他在万历十年以后对于张居正曾经进行过怎样的污蔑和迫害,他从十岁到二十岁的十年中间,受过居正的教育;上面有慈圣李太后的督察,下面有太监冯保的监护,他对于国家的前途不可能没有足够的认识;而且国家一经失败,皇帝的一族,无论亲王、郡王、甚至远房的什么将军、中尉、郡马、仪宾这一大套的人物都要受到杀戮和贬窜的处分,这一切他都应当明了,而且他也明了。万历四十七年的搏斗,是生和死的搏斗,是他的骨肉血亲和崛起的部族的搏斗,这一点神宗是应当清楚的,也是必然清楚的。
那么为什么会失败呢?
当时的将军们,无论他们是怎样的勇敢善战,他们究竟是粗犷的斗将,不是智勇的将军。杜松是一位身经百战的大将,但是他的大功都是在西南区域和落后的少数民族血战得来的。这只能助长他的骄气,并不足以增加他的战略。“现在老了,还不知道铁甲的分量”,这句雄赳赳的语言对于一位把总、守备,不失为富于胆略的语言;对于大将,那就是不可为训了。国家的大将,十万军队的司令,赤膊上阵,这是哪一路的兵法!刘缝的头脑是清楚一些了,他还记得和杜松是以号炮为约,但是在奸细们的一番诡谲之辞以后,他把这个密约忘了,只顾得抢头功,却没有防备敌人的诡诈。刘埏又败死了。
还有两路呢。一路是三十六岁的马林,没有经过大战。他的部下听到杜松败死的消息,全军哗变,马林也在乱军中丧了性命。三位大将都死了,经略杨镐只剩得李如松这一名部下。如松是成桂的儿子,虽然是纨祷出身,且喜保全了性命,没有给四路大军造成全军覆没的噩耗。
为什么会造成这样的大失败呢?明朝中期以后,出军的时候,经常是以文人统帅大军。文人是从八股出身的,破承转合,尽管做得怎样的文从字顺、抑扬顿挫,其实与作战的驱驰进退毫不相关。当然,即使是从八股中求人才,也不一定没有将才,因为人才决不甘心于老死岩壑,以起承转合求人才,必然也有豪杰之士,不可一世的人才,即以起承转合应之。待到战事旁午,他仍然可以他那纵横捭阖的方法破敌立功,成为一时的名将。但是同时还有一个掣手拖拉的方法使他无法成功,坐视国家的丧败而不救,这就是所谓“红旗报捷”。在一位大将出征的时候,照例有大群的文官跟着,他们既不用打仗,也谈不到参谋。,他们有的是红旗。凭着这一面红旗到处督战。应当开战的他们督战,胜利了,他们派着飞马到北京去报功,称为红旗大捷。失败了,他们凭着这一面红旗调动比较得力的军队掩护他们逃跑。当然,那时他还可以向皇上奏明,把一切罪过推给别人。向上,他们可以推给经略;向下,他们可以推给战将。他们是无罪的,而且还可以有功,因为在找到替罪羊的时候,不但替了他们的罪,而且也保证他们的干练。
可怜的是经略,因为最后的罪责都会落到他们头上。有了功也许可以加一条什么头衔,赏赐若干永不兑现的大明宝钞;可是失败了呢,那时一切的罪名都会搁到他们的头上,最后只有把颈子里冒出的热血偿还这些不一定应当由他偿还的血债。为什么会落到他们偿付呢?主要还是由于他们会做几篇八股文章,平时再说一些忧国忧民的话头,最后就由他们偿还这笔血债。历史是这样写了,不过国中还是有人的。杨镐以后有熊廷弼,熊廷弼以后有卢象异,卢象异以后有史可法、黄道周,黄道周以后有陈子龙。为了国家,甘心献出自己的头颅,中国是有人的。有了人固然是不免失败,但是有了人中国也可以复兴。中国是几万万人的大国,尽管有的人会失败、会杀头,但是中国的复兴,由衰落而强大,终于对世界作出应有的贡献,是必然的。没有疑问的。
杨镐的失败,引起了建州的一系列的胜利,以后他们夺抚顺、夺开原,再进而夺辽阳,夺沈阳,截断明朝和朝鲜的通道,甚至强迫朝鲜在万分不愿的情况下为他们供应粮草马匹,反对一向友好的明王朝。仅仅经过了不到二十年的时间,终于夺获了整个中原,把他们的奴隶社会带进关内,以后再逐步地和汉人的封建社会结合起来,成为半奴隶半封建的社会。
万历四十七年(1619)的四路大败,是明王朝向满洲王朝转变的关键。从这一年以后,满洲王朝向东西南北四个方面扩张,明朝的统治权逐步地退到辽河以西,朝鲜因为和明朝的联络截断,不得不向清王朝靠拢。神宗这位万历皇帝统治了四十八年也终于衰老了。那时他只有五十八岁,可是从定陵发掘所得的遗骸看来,他已经衰老,脊椎已经伛偻了。做皇帝确实很辛苦,他要担负国家的大事,同时也要担负国家的小事,对外的和平战争,对内的油盐柴米。宫殿以内,他有一大群的后妃嫔嫱;宫殿以外,他有更大的一群文武百官。一切都要由他负责。在顺利的时候,他固然可以一呼百诺,歌舞升平;在失败的时候,那就是君臣相顾,不知所归。干皇帝这一行,实在是三百六十行里最辛苦的一行。但是到了万历四十八年这一年,神宗皇帝终于不干了。由一位三十九岁的太子出来当上皇帝,历史上称为光宗皇帝。
这位皇帝是一位宫女的孩子,虽然是长子,但是一直到十三岁还是个文盲,以后不知道究竟认识几个字,充其量不会超过半文盲。妈妈久已去世了,还得伺候父亲和那个对他不顺心的郑娘娘。在有人奉命将他打死,不幸被获的时候,他还要替这个人解释,替他辩护,终于以不了了之。千辛万苦,活到三十九岁真不容易。现在父皇死了,要他出来当皇帝,这份工作就很不简单。在舞台上,要当皇帝,还要经过师父的传授,老板的棍棒,才能够一腔一板,称孤道寡,那时胡子一抹,装腔作势,在大臣们三呼万岁以后,喊一声“诸卿平身”。可是光宗皇帝连这一些准备也没有。做皇帝是怎么个做法,这位三十九岁的半文盲,真不知如何是好。
但是有办法。妈妈虽然没有了,郑娘娘也差不多是个妈妈了,平时她不总是在父亲左右伺候的吗!总懂得一些干皇帝的手法。只要郑娘娘肯指教,想来多少总有办法。
这位郑娘娘是同神宗皇帝对天立誓,要把自己的儿子常洵立为太子的,可是那些朝臣百官不答应,他们抱定立嫡立长的老规矩,嫡子虽然没有出世,长子是有的,为什么不立为太子?他们从小就会使用笔尖的,加上南纸店现成的纸张,一而再,千而万地要求立太子。神宗皇帝总还没有忘去割臂沥血的盟誓吧,怎能把常洵抛开呢?何况这小子长得十分好,雪白粉嫩,坐在朝廷上也还像个样子,不像常洛那样面黄肌瘦战战兢兢的寒酸相。但是官儿们的笔尖是凶的,有的甚至播出谣言,说是郑妃是怎样的调唆,郑家又是怎样的暗算,甚至是要买人闯进皇宫,打死小爷了。话越说越凶,神宗皇帝再要装聋推哑、半死半胡涂也装不成了。最后他下定决心,常洛立为太子,常洵封为福王,可是首先必须预赐皇庄,待凑足四百万亩的皇庄以后,常洵才能出宫,到河南做他的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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