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故家的败落(增订本)》:
一 别了,故乡(节选)
在深冬的寒冽中,我和家人们都怀着动荡不宁的心在等待我的大哥。很多事情,还得由他来才能决定,在这大家族还没有各奔东西以前,他还是兴房的长子,只有他才能作为我们这一房的代表。
在我的心坎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是惆怅、悲凉、憎恶、厌倦,还是什么?我渴望换一个环境,让我忘却往事,摆脱阴影和束缚,但似乎又有点留恋。
辛亥革命以后,因为僧教育会解散,没有经费,塔子桥僧立小学堂便关闭了,我到水神庙小学堂当校长,不多久,因为小学教师师资缺乏,省里举办小学教师养成所,两年一期,我就又到那里教博物学,从开学到这一班毕业的两年内,我没有请过病、事假,也没有迟到早退,省里派视学来检查后,对我传谕嘉奖。以后,我到县立第一女子师范(开始称明道女校,校址在万安桥)教书,又在成章女校(在南街塔山下)兼课,直到1919年暑假,因为准备搬家了,才辞了职。连同辛亥革命前,我教书共13年半,骤离故乡和工作多年的教育岗位不免依依。但对于我们这个破败下去的聚族而居的老屋,则是无所留恋的。
据说我们家族定居绍兴,到清朝末年,已有400年的历史。第一世周逸斋于明朝正德年间(1506~1521)徙居到绍兴竹园桥,他原来的名字已失传,后来修谱的人便送他这一个名字,逸斋者言逸其名也。第六世韫山以举人出现,他有七个儿子,其中一个儿子乐庵分到覆盆桥老台门住下,这时是清乾隆十九年(1754),祖父周福清曾在《恒训》中叙述家史说:“予族明万历时,家已小康,累世耕读。至乾隆年分老七房小七房,合有田万余亩,当铺十余所,称大族焉。逮嘉道时,族中多效奢侈,遂失其产。”八世祖寅宾有三个儿子,分为致、中、和三房,分居新台门、过桥台门和老台门,九世祖致房佩玄又有三个儿子,分为智、仁、勇三房;智房又分为兴、立、诚三房,到我们已十四世了。虽然祖上绞尽脑汁,采取种种措施,买田造屋,又想尽办法,使后人保住家产,但毕竟阻止不了家族的衰微,台门台门是邸第,士大夫的住宅。的败落。先是卖掉各自名下的田地,又联合起来卖掉祭田和房屋,过桥台门已卖掉了,现在,兴、立、诚、礼、义、信六房联合卖掉新台门了。
买主朱朗仙多次来催促,要我们赶紧把房子腾出,最后的期限定在1919年底。现在,树倒猢狲散,这一代已是末代子孙了,把祭田卖了,祖坟不管了,祭祀也免了,各自拿了有限的金钱,营造安身立命的小窝。大家明白,今后已没有什么祖业可依靠了,这有限的金钱,究竟能维持多少时日,谁也没有把握。可是,如果不卖田卖屋呢,眼前就要饿死了。
那时,我们三兄弟都已经有了职业,都有薪水,生活并不成问题。台门的败落也早已预感到是不可避免的,这一天终于到来了。我遵照母亲的意思,把该的事办了,该寄存的东西寄存出去了,并一一登记,写好一本《绍兴存件及付款簿》。我等待我的大哥,和他一起结束过去,开辟未来。
一个雨夜,大哥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我母亲的欢喜自不必说,我也好像一块石头落了地。母亲在高兴中藏着凄凉,我在安心中带着迷惘。大家先不谈搬家的事,让大哥休息,好恢复旅途的疲劳。我和母亲住在小堂前小堂前:一般作为一房或一户的会客、祀祖、穿堂用,区别于一族或一个台门共有的大堂,习惯上加一个“前”字。的后间,大哥住在楼上,鹤招住在隔壁祖母住过的房间里。大哥上楼时,母亲告诉他,写了信给运水,希望他能来,既来帮我们搬家,也来和我们告别。大哥很高兴他又要见到运水了。
天亮起来,雨已停止,是个阴沉沉的天气。母亲张罗着早饭,我和大哥走出小堂前,来到桂花明堂明堂,即屋中院落。。一看到明堂左右的两株桂花树,不由得我想起我大哥二哥和廿八公公曾在这树下演过他们自编的童话剧,我和四弟便是看客。我的大哥也看了一眼这两株桂花树,他在想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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