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来处》:
连生从来不信神不信鬼,他是个能工巧匠,这辈子砍过多少大树,哪有什么树精!
当人们挥斧砍老樟树时,发现大树表皮之下的木头,血红血红的,渗出了红色的血汁,当大树被砍断倒下时,血红的树汁从树心喷涌而出,溅到伐木工身上。连生回来换衣裳时,郑秀花看见他满身衣服都是血色树汁,心里直发毛,便埋怨道:“老天爷!你就不知道那棵大樟树都成了树精的吗?砍不得的!你偏要砍,沾来一身的污秽,不知要遭受什么报应。”
湖广两省边境的生产社联合起来,到萌渚岭的悬崖峭壁挖水渠,企图从萌渚岭腹地引出溪水,浇灌湖广边境地区的大片旱地。然而,大家辛辛把渠道挖成了,却发现渠道的坝头竟然低于坝尾,根本无法引水出山!
莫凡先被派去烧炭,他吃不消这种超强劳动,于是被派去挖水渠,可是,他的身体忍受不了高寒山区的阴冷潮湿,饥饿与劳累,使他患上了“黄肿病”,社长害怕他的疾病传染给别的社员,干脆放他回家。
一年之前,莫凡在城市的歌舞团里担任民乐首席演奏员,妻子把他的这双手当作宝贝一样爱护,不让他干一丁点的家务活,他们甚至梦想着有朝一日要晋京去给中央领导、给首都人民拉二胡。然而,仅仅一年之后,这双白皙灵巧的手,已经被超强的劳动弄得粗糙不堪,伤痕累累,他不禁潸然泪下,只能寄希望于鑫子。可是,小鑫子能渡得过难关、健康成长吗?
食堂已经办不下去了,刚刚开始时,公家每天还能给每户社员分发三、四两米,让社员带回家自己开伙,后来连一两米都没有分发了,社员们只能自己找吃、自生自灭!
大家纷纷到萌渚岭去挖野菜、蕨根、芭蕉根吃,野菜、蕨根、芭蕉根挖完了,就用树叶、树根掺和着谷糠吃,有的人吃下树皮糠饭后,拉不出屎来,活活被撑死!
郑秀花很早就预感到一场大饥荒即将来临,她早就不敢把食堂分来的大米煮光吃光,每天都留出一把米,预备将来渡难关。每天她都要摘回一大篮野菜,从食堂领回饭或者粥之后,就跟野菜一起放进锅里,熬出野菜粥,给全家人吃。尽管全家人一顿饭只有一抓米,但是,家里一直不曾断过大米下锅。她怀上了小孩,但是为了正在长身体的三个儿子,每次吃饭,她总是只捞野菜吃,吃得全身浮肿。起初,连生还以为她只是怀了小孩,胎儿五六个月的时候,她的肚子里却像怀了十月胎儿一样,手脚浮肿得厉害。胎儿九个月时,她的肚子隆起得像山包,腿脚粗得像水桶、脸圆得像南瓜。怀到十个月时,足足怀满月了,胎儿却还没有生下来。到十一个月时仍然没有生产,人们看见她挺着大肚子,气喘吁吁,行动迟钝,便说:“莫非郑秀花怀的是龙种太子,要怀孕十二个月?”
连生惊慌了,去请一个土医生来看妻子。请来土医生的当天晚上,郑秀花生产了,是一个没有气的胎儿,跟着胎儿出来的,是喷涌而出的血水和羊水,黄黄稀稀,流个不停。连生开始还用木桶去装血水,可是血水一阵子又装满了一盆,一阵子又装满了一盆,连生叹了一口气,就不再换盆子了,那血水溢满了房间的地板,又溢出客厅……苦难的女人,你身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血?你怎么可以日夜不停地流血?你的血就好像是长江、黄河一样不停地流淌、流淌,即使是长江、黄河,似你这般地流淌,也会有被流干的一天!
郑秀花整整流了三天三夜的血,浮肿的身体终于消瘦下去,却只剩下了一把骨头。她在断气之前,拼尽了所有的力气,终于对丈夫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照顾好小鑫子,不要打他!”
当天下午,郑秀花就被装进了一副没有涂刷黑油漆的杉木棺材,由八个人抬上山坡埋葬了。连生带着鑫子兄弟三人,在她的坟头烧了陈放了三年的一点香纸,完成了最后的送行。
在那场长达三年的大饥荒中,螺山村仅仅饿死了几十个人,而且多数是孩子和老人,在开山直接饿死的人很少!相比其他乡村,开山简直是一个人间天堂!静静的萌渚岭啊,多少个世纪以来,你看尽了人间的动荡与战乱、悲欢与离合,却像一个老祖父似的,默默无言,袖手旁观。当一场席卷东方大陆的饥荒降临时,您的母性终于复苏了,您敞开了宽阔的胸怀、无边的臂膀,把开山护卫得像苦海汪洋中的一叶诺亚方舟:这座大山有山果、野菜、蕨粉,吃完了野菜、野果、蕉根,还有茅草根、树皮可以充饥……四面八方的饥民涌向了开山,我的母亲就是这些逃荒饥民中的一员。
尽管现在我把开山当作自己的故乡,但是我的出生地在桂岭。父亲在我出生不久之后就饿死了,而我的生命却像野草一样顽强。但是,那时在桂岭,即便是一棵野草,也很难存活下去了,桂岭盆地上所有的野菜、草根,都被饥不择食的农民刨出来吃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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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朱山坡(著名作家,广西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