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小日脚》:
叫一声“张家姆妈”,老有味道
在上海的弄堂里生活过的人,从小到大都有一门必修课:叫人。
这门功课至少要分成两个degree,先是叫不叫,再是哪恁(怎么)叫。
世俗的判断,死活不肯叫的小囡最不讨人欢喜,自家不肯主动叫大人关照了再勉强叫的小囡堪堪及格,叫是叫的总归叫得不大情愿的小囡马马虎虎,主动叫还笑嘻嘻且叫得刮啦松脆的小囡顶讨人欢喜。
我叫人从小就是上品,亲眷淘里邻舍隔壁侪(全)讲我乖。其实,我那时也还不懂势利,也还不明事理,只是有点贱罢了,觉得叫叫人家蛮好白相的。
哪恁叫,里面的讲究就多了。
从小到大,也是有层次有变化的。
一开始是不分自家人人家人的,同辈的一律叫哥哥姐姐,大一辈的一律叫叔叔阿姨,再大一辈的一律叫阿爷阿娘外公外婆。
稍大,就要分了。自家人里,除了同辈的依然不分,大一辈的不但要分出伯伯娘娘舅舅婶婶姑父姨父,还要分大小,如小娘舅、二娘娘,当然还有大姨妈。
到此为止,上海弄堂的叫品与各地农村并无差异,与一千年前乃至更早的中国人叫品亦无多差别。
这是因为农村与城市的区别、农耕文明与工商文明的区别就在于一个是熟人社会,一个是陌生人社会。
弄堂里的小囡是要从熟人社会慢慢走向陌生人社会的,而村里的孩子尤其是一千年前村里的孩子很可能一辈子活在熟人社会里。
因此,上海弄堂里的小囡再大一点,叫人就要更加细分化了。
一种是跟着大人叫。这种叫品仅限于父辈比较熟悉的邻友之间。
比如,父亲叫他月笙哥,你就叫他月笙爷叔(或月笙阿叔);母亲叫她桂生姐,你就叫她桂生阿姨(或桂生嬷嬷)。
一种是跟着小人叫。这种叫法就更普遍了,而且不论辈分,你这么叫,你父母也这么叫,你外公外婆也是这么叫的。当然,还是在互有来往、歇弗歇(时不时)要打交道的邻里之间。
比如,大头阿爸大头姆妈、军军外公军军外婆。
需要说明的是,这种叫品中间最早是有个“勒”(的)字在的,若:大头勒(的)阿爸。慢慢地就被省略掉了,竞也不产生歧义。
至于萍水相逢,见了这次未必有下次的陌生人,叫品自然不同。
弄堂里对陌生人的叫品大致分三种:一种与住处有关,一种与籍贯有关,一种与姓氏有关。
与住处有关的有:九间头爷叔、皋兰路阿姨、二层楼老太、烟纸店老爹、弄堂口小皮匠等。
后来,有石库门作平台,再经上海独脚戏演绎,还有了客堂间阿奶、西厢房娘舅、亭子间嫂嫂、三层阁好婆等等。
与籍贯有关的有:卖花生的么叫声老山东,做裁缝的么叫声小绍兴,喉咙咣咣响的么叫声老宁波,卖栀子花的么叫声小苏州,剃头店的么叫声小苏北。
有趣的是,其中的有些陌生人渐渐变成了熟人,上面两种叫品却始终不变。
为啥?
“叫惯了呀。”
还有一种叫品是直接与姓氏有关的。这种叫品涵盖一切陌生人,也最具有距离感。
比如:张家姆妈、李家伯伯。
当然,上海滩上还有所谓更上“档次”的叫品。
比较西式的叫先生、女士、小姐、太太。
比较传统的则叫张公、李老、王兄;上辈人么叫老太爷、老太太,称同辈中的已婚女子为“师母”,呼儿辈则为公子、小姐。
“文革”中,我去闵行看望家父,同宿舍的叔叔们都这么招呼:“三公子来了啊!”
传统的也有叫先生的,一般只对看病的和教书的。
我外公生前在弄堂里被很罕见地叫做“金先生”,就因为他以前在宁波乡下当过小学校长。
这么多叫品里面,我以为最上海的,也是最具现代城市文明的还是那一声“张家姆妈”。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