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隧道》:
俺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五岁时才见到父亲和母亲。记得那一天天格外蓝,云彩格外白,太阳就像碗里的荷包蛋漂来荡去,风带着一丝丝咸味,像是从俺家腌菜坛子里冒出来的气。一大早,爷爷领着俺,坐公共汽车来到轮渡口,站在旅客进出的栅栏门边,望着闪闪烁烁的海,等待着轮渡靠岸。靠岸的轮渡来自青岛,俺家住在黄岛,黄岛和青岛,隔着辽阔的胶州湾。
好像没等多久,就在我吃着爷爷买给我的把把糖,望着海鸥飞上飞下时,爷爷说:“看,来了。”一艘大轮船出现了,正在掉转身子,缓缓靠向一百米外的码头。不一会儿,连接码头的通行桥上就涌来一片黑压压的人。爷爷忽地抱起俺,一眼不眨地瞅着人流,不停地用手掌揉着眼睛,好像不这样父亲和母亲就会从眼皮底下溜过去。但他愣是没有瞅见,倒是父亲首先看到了俺们,来到俺们身后叫了声“爸”,爷爷才惊叫一声回过头去:“已经来了?”又庆幸地笑着说,“没想到等来的第一班轮渡上就有你们。”一个拎着旅行包的女人朝俺们走来,拘谨地朝爷爷弯了弯腰,声音很小地叫道:“爸爸。”爷爷说:“圆圆,快叫妈妈。”接下来的情形是令人尴尬的,俺就是不叫“妈妈”,也不叫“爸爸”。在俺眼里,他们就是两个陌生人,凭什么俺要管陌生人叫“爸爸”和“妈妈”?再说了,自打俺记事起,俺就没叫过“爸爸”“妈妈”,俺天天叫的是“爷爷”“奶奶”。俺的固执让父亲和母亲很失望,也让爷爷很没面子。爷爷拍了一下俺的屁股说:“你这孩子,在家里就给你说见了要叫。
俺的话你不听,你奶奶的话也不听?”俺就是不听,扭过头去,看都不看父亲和母亲了。海鸥飞来飞去,嘎嘎地叫着,在空中戏耍一条鱼,鱼被不断抛起来,又不断被接住。俺听到母亲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父亲说:“都这么大了,还要你抱着,我来吧。”俺死死地搂着爷爷的脖子,不让爷爷把俺送到父亲的怀里。
爷爷为俺开脱道:“他是想下来自己走。”俺们坐着公共汽车往家走。奶奶近来身体不好,整天躺在床上,但是今天她起来了,不仅烧好了水,做好了饭——父亲爱吃的炒蛤蜊、烧鲅鱼、咸鱼饼子、海水豆腐,还把家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搬了小板凳,坐到里院的门洞口,巴巴地等待五年没见的儿子和儿媳。父亲远远地看到奶奶,快步走了过去。奶奶哭了,父亲也哭了。母亲用白皙的手掏出手绢,揩了揩自己的眼睛,又去揩擦奶奶老泪纵横的脸颊。俺突然大叫一声:“俺的奶奶!”跑过去抱住了奶奶,不准母亲靠近,好像母亲是来跟俺抢夺奶奶的。奶奶的一切都属于俺,包括眼泪,她怎么可以用自己的手绢揩走奶奶的眼泪呢?这一刻,面对俺的排斥,母亲别转脸去,无声地抽泣起来。
以后的两天里,爷爷和奶奶千方百计哄我叫“爸爸”“妈妈”。俺看到父母殷切的眼光就知道这对他们有多重要,但俺幼小的心灵不知为什么那么坚硬,就是不叫。奶奶说:“你不叫就不要你了,把你丢到海里去,黑洞洞的海里有大鱼。”俺哇的一声哭了。
奶奶又赶紧搂着俺,说了许多心疼俺的话。母亲失望地说“算了吧,是我们没尽到做父母的责任,不要再难为他了。”但俺对父母的打击并没有就此打住,俺还做出了一个五岁孩子很难做出的事:不吃他们带来的东西,包括对俺最有诱惑的牛奶糖。连奶奶的欺骗俺也能识破:“圆圆,这是你爷爷给你买的。”俺的做法是:所有以前爷爷没给俺买过的食物,俺都不吃。最让俺警惕的是父母试图亲俺,每回俺都能提前发现迹象,迅速躲掉,不管是亲头还是亲脸。父母很诧异:“他是不是有什么病?”父母五年没回来,他们期待了五年,得到的却是现实对想象的毁灭。爷爷奶奶也期待了五年:让父母看到自己的孩子,爷爷奶奶带大的孙子有多好,给他们安慰,也让他们放心。但是俺不争气,俺性格里有一种天然内在的冷漠、狭隘和自私,俺不是一个好孩子,只能让长辈们深深遗感了。
父亲和母亲只住了三天就要离去,临走时,奶奶一个劲地问:“什么时候再回来?”父亲说:“不知道。”奶奶说:“会不会又是五年?你们干的是什么工作啊,连回家看看父母都做不了主?俺身子骨不像从前了,怕是等不到你们下次回来了……”奶奶的话还没说完,父亲就跪下了:“妈,儿子在挖矿,儿子不孝……”奶奶抹了一把泪,让爷爷把父亲拉起来,沉默了片刻说:“俺知道挖矿比俺重要,俺知道,知道。你们放心去吧,别牵挂俺们,俺们好着呢。”俺突然有了一丝怨怼,心里的天平上似乎不愿意父母的“挖矿”比爷爷奶奶更重要。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