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心人”
2014年9月22日
大约两周前,有个操H镇口音、四十出头的精明男子来我的接待室不下三次,询问人身损害赔偿纠纷的处理问题,说是他有好几个远房亲戚在接受中铁某局招揽修筑云桂铁路过程中,发生了人身损害,需要和中铁某局打官司。因为每次来我接待室都只有这个精明男子一人,他说的话我只敢相信个五六成。
尽管聊的不是特别离谱,但感觉每次他就是路过进来歇歇脚、抽回水烟的。最后一次来我的接待室时,他抽完水烟后对我说:“杨律师,我这两天就带着亲戚去昆明鉴定。人伤得太重了,要好好鉴定的。昆明、K市、M市的鉴定机构我都熟得很,等我们拿到鉴定报告后,肯定来找你。你们这条街上的律师我哪个不认识?通过这几次打交道,我想着这回事情就找定你啦。”
精明男子这话让我有点发懵。啥叫“这条街上的律师我哪个不认识”?为啥“鉴定机构我都熟得很”?毕竟对于普通百姓而言,纠纷的司法解决可能是人生中最小概率的事情之一了,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于是从他讲完之后,我就开始对其身份无比好奇。当然有时也觉得,万一这男子就是闲着无事,到处闲逛着吹牛之人呢?而且自那天后他很久没再出现。
直到今天下午,精明男子带着两个男子再次来到我的接待室,其中一个三十出头明显有残疾,另一个是二十多岁的小青年。
才进门,精明男子就满脸堆笑地说:“杨律师,我们的鉴定结论下来了。所以今天我带着亲戚来找你,你看看怎么处理这个事情。”
仔细打量着长椅子上的三个男人,神态和穿着完全不同。
其中初次见面的两个男子样貌却有相似之处,而两人与精明男子则相差甚远。
我从交谈中得知,两个男子是M市最贫困乡镇之一的J乡的两兄弟,大约一年前,他们和村里十多个壮劳力一起被招募至中铁某局,参与云桂铁路新哨段施工。没干多久,在进行山体爆破过程中就发生意外,爆炸飞溅的山石当场砸死一人,并造成包括三十多岁的哥哥在内的两人重伤。事发当日,中铁某局就将伤者送往M市医院进行救治,对于看护伤者的亲属也支付了相应报酬。如今治疗已经结束,刚出炉的鉴定报告上明确哥哥为五级伤残。
所谓交谈,基本上是H镇精明男子的独角戏,受伤的哥哥非常腼腆,只会时不时地咧嘴一笑,弟弟比哥哥健谈点,但也只限于有问才有答。
我对着精明男子问了一句:“你说你们是亲戚,但你家是H镇的,他们是J乡的,方向完全不同,而且你们这到底是什么亲?从样貌来看完全不像嘛。”
精明男子急忙解释:“是没有直接血缘关系的‘跨角亲’(当地方言,指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而是因姻亲的相互连接或自行结拜而成为“亲属”的情况)。我就是看不惯中铁某局这种做法,他家哥俩都是文盲,脑子又简单,我不帮着点的话,他们被国企欺负惨了。”
我:“你这是学习雷锋做好事啊!”
精明男子:“没有雷锋那么高尚。我这个人爱帮忙,你可以问问这条街上的其他律师,我帮人不是一回两回啦。他们什么文化都没有,不领着他们来,律师在哪里他们都搞不清的。你是不知道啊,这哥俩住的寨子非常穷,扔个石头进寨子可能连个装咸菜的瓦缸都打不着。哥俩都没娶上媳妇,你看看嘛,现在哥哥还被害成这样,要不是我有正义感,帮他们想办法,哥俩治好伤就回去傻傻等着了。现在什么年代了,等有什么用嘛?我看着杨律师你也很善良,今天我带着他们哥俩来就是希望一会儿你能陪我们一起去中铁某局的指挥部,看看怎么处理接下来的赔偿。”
精明男子添油加醋的描述,并没有使他的“民间法师”形象转化为路见不平的热心人。但对于他的请求,我基于对哥俩的同情还是答应了。关上接待室,一起往外走的过程中,精明男子突然对着受伤的哥哥吼道:“一会儿去到指挥部,你还是要配合着点,才治好的腰可不允许你大步大步地走。”
哥哥听完精明男子的吼叫,不知所措得都不知道该如何迈步了。
“民间法师”对于边远山村群众的掌控,可见一斑。
“民间法师”驾驶着一辆面包车拉着哥俩。中铁某局指挥部在大山深处,出于安全考虑,我叫来表弟驾车陪我一起去。
通往中铁某局云桂铁路新哨段指挥部的路况极差,因为都是开山作业,拉土石的渣土车将路面辗轧得大坑套小坑,又刚好是雨季,坑里汪着水。要不是表弟驾驶技术过硬,就我这驾驶技术,十有八九得陷坑里不能动弹。
就这样歪歪扭扭、走走停停,用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到指挥部。
指挥部的工地负责人接待了我们一行五人。看着鉴定报告,工地负责人说:“是施工造成事故,对于给伤者带来痛苦和损失,我们深表遗憾和抱歉。接下来我们一定会按照相关规定进行赔偿。”
他回应得有理有据,找不出半点瑕疵。
当我将事先做好的赔偿详单和赔偿依据说明两份材料交给工地负责人后,他非常客气地说:“你们做的这两份材料很好,赔偿的内容和依据我看着都挺清楚的。只是现在就我一个人在,是做不了主的,我一定会把两份材料交给法律顾问审核。还是我刚才说的,要是审核之后认为赔偿额合理且都有依据,那么我们一定照此进行赔偿。当然了,如果计算数额和相关规定有出入的话,我们可以像今天这样协商;如果协商不成提起诉讼,那么我们一定按照法院的判决进行赔偿,绝不推诿。”
号称古道热肠的精明男子全程无声,兄弟俩也没个整话。
谈判结束返回到X镇的时候,已经下午六点多钟了,在前面开车带路的精明男子径直将我们的车带到县级公路旁的一家小饭馆。
停好车,精明男子走过来说:“杨律师,时间不早了,吃了饭再走。就着吃饭时间有些问题还可以跟我们说说。”
一下午的奔波确实挺累,我也就答应了。
坐下来后,精明男子朝弟弟喊:“愣着干什么?还不去点菜。今天这个事,我们可都是来帮忙的。”
弟弟一听,起身就去点菜了。我赶紧跟上去说:“少点一些,不要太客气。”
精明男子:“杨律师,你不要管,你坐着就是啦。”
等菜上来一看,好家伙,居然大大小小十二个菜!即便是在乡镇,这样规格的饭菜也要两三百块钱。
精明男子看着桌上的饭菜,来了一句:“乳饼(“乳饼”是云南中部地区彝族的传统美食,由山羊奶酪等制成,价格较贵,属于当地待客的“硬菜”之一。)也没有。老板娘,煎个乳饼来吃吃。”
弟弟一听,赶紧起身跑去厨房加菜。
眼前这位“民间法师”看似热心,实则就是在利用边远山区群众“有恩于己”的感激之心混吃混喝,甚至极有可能会从伤者的赔偿金里抽成。
吃完这顿令人非常不舒服的饭菜,大家挥手告别,不论是精明男子,还是伤者及其弟弟都彻底消失在我的生活中了。尽管他们没再出现过,但不难猜出故事的结局——拿着我那天交给中铁某局工地负责人的赔偿详单和赔偿依据说明,“民间法师”大概已经独立完成与中铁某局就哥哥受伤赔偿事宜的谈判。
这个案例让我意识到,随着商品经济不断发展,游走乡村的“民间法师”这个群体的构成正逐渐发生着改变:尽管仍是文化人,但不同于过去完全以血缘、地缘为纽带的情形,如今的“民间法师”中出现了从城里潜入边远山寨的外来者,如本案中的精明男子等,他们参与山寨村民纠纷司法解决的出发点只有一个——收取居间“搭桥”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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