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余生不辰①，阔别西湖二十八载，然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而梦中之西湖，实未尝一日别余也。
前甲午、丁酉②，两至西湖，如涌金门商氏之楼外楼③、祁氏之偶居④、钱氏余氏之别墅⑤及余家之寄园⑥，一带湖庄，仅存瓦砾。则是余梦中所有者，反为西湖所无。及至断桥一望⑦，凡昔日之弱柳夭桃、歌楼舞榭，如洪水淹没，百不存一矣。余乃急急走避，谓余为西湖而来，今所见若此，反不若保吾梦中之西湖，尚得完全无恙也。
【注释】
①不辰：不得其时。《诗·大雅·桑柔》：“我生不辰，逢天僤怒。”故“余生不辰”句实暗含“逢天僤怒”之语，即暗指明清易代之变革。此云“阔别西湖二十八载”，末署“岁辛亥”，则知其所示“逢天僤怒”之时即明亡之年（1644）。
②甲午、丁酉：分别指清顺治十一年（1654）和十四年（1657）。
③涌金门：原为古杭州西城门，始建于五代十国的吴越时期，据宋人赵彦卫《云麓漫钞》载：“钱湖一名金牛湖，一名明圣湖。湖有金牛，遇圣明即见，故有二名焉……行次北第二门曰涌金门，即金牛出见之所也。”至南宋时改称丰豫门，明初仍复旧名。商氏，指商周祚，绍兴会稽人，万历二十九年（1601）进士，官太仆寺少卿、兵部尚书等职。
④祁氏：指祁彪佳（1602—1645），字虎子，号世培，别号远山堂主人。山阴（今浙江绍兴）人。著名藏书家祁承之子，祁豸佳（为《西湖梦寻》作序者）之兄，也是商周祚的女婿。天启二年（1622）进士，崇祯四年（1631）升任右佥都御史。清兵攻占杭州后自沉殉国，卒谥忠敏。著有《远山堂曲品》和《远山堂剧品》等。祁氏非常喜欢修筑园林，如他在明亡前夕就修建了寓园，而偶居是祁彪佳在西湖所营之居所。
⑤钱氏、余氏：分别指钱象坤与余煌。钱象坤（1569—1640），字弘载，号麟武，会稽（今绍兴）人。万历二十九年（1601）进士。余煌，曾任翰林院修撰与兵部尚书。顺治三年，清兵进逼绍兴，余煌殉国而死。
⑥寄园：张岱祖父所建别墅，在柳洲亭边。卷五《芙蓉石》载云“盖此地为某氏花园，先大夫以三百金折其华屋，徙造寄园”。
⑦断桥：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云：“断桥本名宝祐桥，呼‘断桥’自唐始。张祐诗‘断桥荒藓合’是也，岂孤山之路至此而断故名欤？元钱惟善《竹枝词》有‘段家桥’之名，人以为杜撰，然杨、萨诸诗亦称，未为无据也。”
因想余梦与李供奉异⑧：供奉之梦天姥也，如神女名姝，梦所未见，其梦也幻；余之梦西湖也，如家园眷属，梦所故有，其梦也真。今余僦居他氏已二十三载，梦中犹在故居；旧役小傒，今已白头，梦中仍是总角⑨。夙习未除，故态难脱。而今而后，余但向蝶庵岑寂，蘧榻于徐⑩，惟吾旧梦是保，一派西湖景色，犹端然未动也。儿曹诘问，偶为言之，总是梦中说梦，非魇即呓也。余犹山中人，归自海上，盛称海错之美，乡人竞来共舐其眼。嗟嗟！金齑瑶柱，过舌即空，则舐眼亦何救其馋哉！
因作《梦寻》七十二则，留之后世，以作西湖之影。
岁辛亥七月既望，古剑蝶庵老人张岱题。
【注释】
⑧李供奉：指唐代诗人李白（701—762），因其曾任翰林供奉而有此称。下文之“梦天姥”，即指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一诗。
⑨二十三载：张岱《瑯嬛文集》所收此序为“二十二载”，或为抄刻之误。小傒（xī）：奴仆。总角：古时儿童束发为两结，向上分开，形状如角，故称总角。
⑩蝶庵岑寂，蘧榻于徐：此句用“庄周梦蝶”的典故。《庄子·齐物论》云：“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此以“蝶”名其庵，且曰“岑寂”；以“蘧”喻其榻，且云“于徐”（即安然自得之意），表明一种避世的态度。
海错：《尚书·禹贡》有“海物惟错”之语，错原有错杂多种之意。后因称各种海味为海错。
舐眼：用舌舔眼睛。这是一个奇特的比喻，意谓乡人知其见到过多种美味，便想舔他的眼睛来感受那些美味。
金齑瑶柱：金齑指切成细末的精美食物；瑶柱即江瑶柱，又名海月，一种贝类，壳大而薄，前尖后宽，呈楔形，其肉极为鲜美。
“因作《梦寻》七十二则，留之后世，以作西湖之影”一句《西湖梦寻》诸刻本原在“余犹山中人”之前，而张岱《瑯嬛文集》所收此序则在其后。按：据其语势，前云其惟旧梦是保，西湖景色，仍在梦中，为儿曹言之，似梦中说梦，紧接其犹山中人，向乡人言海错味美之喻，语意贯通，若中插“作《梦寻》七十二则”云云，颇有割裂之感；而“作《梦寻》七十二则，留之后世，以作西湖之影”又显为序文之收束。故依《瑯嬛文集》本复正。
辛亥：即康熙十年（1671）。既望，指每月的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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