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仰视才见:从五四到鲁迅》:
这种矛盾痛苦集中表现予以青年追求恋爱婚姻自由为题材的小说中。这些作品中,真正使人物精神产生矛盾困惑的根源,不是暴力的压迫,而是掺杂着束缚人的精神自由的伦理常情。冯沅君小说集《卷葹》中的女青年,不畏大锁禁闭,几次夺路逃跑,但母亲的慈爱却奇迹般的消融了她们的意志,使其成为爱情追求中的失败者。她的人物无一例外地经受着同样的精神痛苦:母爱与情爱的冲突。这两种共属人类天性的美好感情,本不应有任何抵牾,就青年欲求自己的婚姻能得“皆大欢喜”的愿望来讲,在选择爱侣时虑及父母的意愿本也无可厚非。然而,一个无情的事实却是,夹杂着浓厚封建伦理道德观念的母爱,客观上束缚着和剥夺着青年自由选择的基本权利,要求她们就范于旧的道德原则。她们明显感到这两种爱情之间的不协调和互相抵触,“怎么爱情在我们看来是神圣的,纯洁的,而他们却看的这样卑鄙污浊?”她们努力在两种爱情之间进行抉择,那态度不免幼稚却真诚得让人感佩。“因为母亲的爱,所以不敢毅然解除和刘家的婚约,所以冒险回来看她老人家。因为情人的爱,所以宁愿牺牲社会上的名誉,天伦的乐趣。”两种爱情的冲突,“使我精神上感到五马分尸般的痛苦。”即使这种抉择的痛苦得到稍微缓和,冲突暂时解除,作者所给予我们的,也只是意志的弱化与消融,这是令人失望却又真实不过的选择。《误点》中的继之在去见自己的情人,因误车返回家中,看到母亲惊喜的神情时,便“深深感到母亲的爱的伟大,这一刹那间母亲的爱战胜了情人的爱”。不过这的确也只是“一刹那间”的平息,那种“五马分尸般的”痛苦,是难以真正平息的。这种新与旧的内心冲突,是笼罩于五四青年灵魂中普遍的精神痛苦。郁达夫《茑萝行》中的“我”迫于“母亲的含泪的规劝”,勉强与自己“不得不爱”的女人结合;庐隐的《海滨故人》中,宗莹为自己“始终要为父母牺牲”而痛苦。云青则“为了父母的意见,宁可牺牲她一生的幸福”。
这的确是一种剧烈的冲突,痛苦和困惑使他们甚至怀疑自己的觉醒。庐隐笔下的亚侠(《或人的悲哀》)把自己的精神痛苦归于知识的获得,“假若智慧之神不光顾我,苦闷的眼泪永远不会从我心里流出来啊!”即使她们终于获得了恋爱、婚姻自由的幸福,也仍然无法解脱内心的烦闷,因为婚后琐碎的家庭生活,与她们早先幻想的前景之间尚有较大距离。因此,她们又将痛苦归于结婚。“我只要能找到灵魂的安慰,那可怕的结婚,我一定要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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