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多年以后到来了
黄梅雨季,心事容易返潮。相持不下的冷暖气团,把江南的一切,变成了一客蒸架上的小笼包,又像一锅正在发酵的、小钵头甜酒酿。这样的天气,闷热、潮湿,却有白兰花、栀子花们,暗香盈袖,提醒你每个季节的转角,都有它的意义。若是到了酷夏,这丰盈的、温情脉脉的氤氲,又是一件多么值得怀想的事体呀。
上班路上,途经中河高架桥下,一排排白色、粉色的夹竹桃花,有若墨绿色老土布上,织就的一匹匹斑斓。一年一度,夹竹桃花,开得热烈而清冷,喧哗而沉默。它是逝去的亲人的问候,还是你在心底的祭奠?怀念根植于记忆的土壤,时间抵抗不了花开的节奏。当你从后视镜中,再度凝望,内心像池塘的蛙鸣鼓噪不已。
清晨,同一只鸟,把你从梦中叫醒。它的音色和语速,使你确信,跟昨天听到的,是同一只。牛毛细雨中,它的歌声格外的清澈、明亮,像一阵早年拂过脸颊的风、一道山泉,或一首从火焰中救下的诗篇。你确信它穿越千山万水,抵达耳畔,有着多么不易,内心于是弥漫起,一种弥足珍贵的思绪。
雨下得不小,空气十分滞重。你并不喜欢雨季,潮湿、混沌,打不起精神,但雨并不听你的,包括风、霜、雪、雷、电们,来去都是自然的造化。那就不妨坦然顺应,裹一身湿漉漉的思绪游走,听一听树木和青草们,雨水中的窃窃私语,感觉自己也成为了其中一株,皮肤滋润,和光同尘。或许,这就是雨季,对你的最好馈赠。
每一颗砸向大地的、活泼泼的雨,都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存在。它来自梦,来自美,来自更高的形式与主宰,千变万化,本质如一。此刻,它发出迷人的、春蚕吃桑叶般的沙沙声,在另一个当下,又转换成无声的雪。你更喜欢聆听,大雪压竹时发出的嘎嘎声,那是雪的重量,雨的显灵,那属于灵魂的,寂静之声。
你相信雨的抵达,一定是充满秩序的。绵密、细致,仿佛字里行间的排列,音符之间的生成,色彩的累积与变化。这些细微的结晶,自然天成,如同尘世中的你,自身携带的脆弱与不完美。它们从天上落下,汇聚成众生编织的盛大交响,从有序到混沌,在漫长的时空中,转瞬即逝,惘然不可追忆。
每一滴落下的雨,都仿佛似曾相识,像一个秘密、一句叮咛、一个擦肩而过的背影。此刻,它穿过阴霾和大气,把你笼罩,在树林和草地上,交织起迷人旋律。你惊讶地发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最初的雨声,还是这般熟悉、亲切,仿佛时间并没有完全地,一去不返。这真是一个奇迹。雨中的你,由此觉得了幸福和孤独。你知道你的幸福,是雨的幸福,正如你的孤独,也是雨的孤独。
雨一直下。在庙宇和茅屋之间,在高堂和草舍之间,在过去和未来之间,在逝者和生者之间,在你的一呼一吸之间,不问时间、地点、人物和原因,跳着永恒的轮回之舞。雨的意义,对你来说,或许还在于学会接受、理解并且欣赏,生活中的模糊之处,就像雨本身那样。
鸟和雨,在清晨歌唱。一个清越,一个稳健。一个独唱,一个伴奏,像是一对,街头卖艺的好搭档。有时,鸟声听上去,琐碎、尖厉,像是对雨的叫板。更多的时候,雨都是心平气和地,维持着同一个频率,又像是一个劲儿地、没心没肺地,为鸟鼓着掌。你不知道,鸟的模样,也不知道,雨的心思。你只知,这雨、这鸟,这清晨的二重奏,都是自然的奇迹,温情弥漫,花开见佛。
傍晚,风乍起,吹皱一池蛙声,雨止,蛙呜漫天世界。青蛙的叫声,低端、粗俗,听上去没什么品位,但蛙们显然并不这么认为。尽管没有指挥,它们也叫得齐心协力,像是带着群体的宗教意识,被某种内在的力,驱动着,听得出它们将世世代代,这样起劲地,叫唤下去。如此看来,蛙鸣与花朵的绽放,又有什么两样呢?
雨水将你带入回忆。对雨,你怀着深深歉意。过去,你从未仔细聆听过它们,如同没有留意,树梢飞离的每一片落叶。你不知浪费了多少雨,也不知还有多少雨,会在你的生命中降临。许多事,已如雨水一去不返。那些已然消逝的,遥远的雨水,此刻,重新凝望着你,如同黑暗房间里,一盏微亮灯火,温暖、清晰,充满了倦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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