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之多的奇遇
大年初一,去旧金山湾区东部小城访友。车子在友人家门前停下,走出,右侧一棵柠檬树马上引起所有访客的惊叹——黄澄澄的果子挂在枝丫间,至少数百颗,个头又大,成了一幅凡·高式黄与绿交错的油画。女主人幸福地叹气,说:“我常常发愁,怎样把果子送出去。”
与新旧朋友一起吃午饭,聊天。座中的睿智之士,天南地北地谈。远来的大学教授,嗓门带磁性,说到一位如今在纽约百老汇歌剧院红透半边天的男高音,30年前从国内来美,全副身家400美元,飞抵纽约,一下子交了280美元房租。去一家中餐馆当送餐员,目标是赚250美元作为路费,再往目的地休斯敦一大学进修歌剧。一个星期过去,小费加工资够这个数了,向老板辞工,结清账目。口袋里揣着现款,兴冲冲回家。出地铁口不久遇劫,钱没了,好在匪徒没捅刀子。他回中餐馆重操旧业,赚到定额,放在贴身口袋,一路小心,到家门口,一把手枪顶住后脑,又没了。中餐馆的老板不再雇请他,因他太不安分。他只好在地铁站唱歌,一曲《卡门》响遏行云,这可是在国内演过多出西洋歌剧的出色歌喉,匆匆的脚步被绊住,不多的纸币和硬币落在地上倒放的帽子里。忽然,一位老白人走近,问,你是不是×××?他说是,您怎么认识我?白人说,我在中国看过你的表演,把海报带回来,照片上有你。他把自身的难处告诉对方。老先生马上去公共电话亭打电话。回来说,行了,那家大学接纳你,系主任答应给你汇400美元路费。就此,他进入大学表演系。几年后,他成了“百老汇华裔第一人”。
大家同声赞叹。粗看这位成功者的命运之链,促成他遇到“贵人”的,不但是先前有一面之缘的热心者,还有中餐馆老板、送餐的自行车,连同持刀、带枪的劫匪。地铁站的奇遇,是正负两面的合力打造出来的。
座中另一位朋友,他去年出版了一本自传,在上海举办了盛大的新书发布会。那是秋天。冬天,他回到旧金山湾区。一天,他领着国内来的朋友在半月湾游玩,景点里,一对说上海话的夫妇有点胆怯地趋近,问:“请问您是××先生吗?”他说是。夫妇交换得意的眼神,说:“我们早谈论过,来到加州,很可能遇到作者,这不?”原来,他们行前买了他的书,凭着封面上的作者半身像,竟在异国让人眼花缭乱的诸色人等中把他认出来。这样的奇遇,概率多大?
一起吃过主人精心烹调的上海菜,大家在后院远眺波光粼粼的金山湾。一棵大树又引起惊叹,是牛油果树,叶丛间的果子,大如女性的拳头,翠碧如玉,密度比前院的柠檬树犹有过之。我问男主人。他说,少说也有800颗。我说,超市所卖的,是一颗一美元,有机的卖两美元。他说,我们只拿来送人。说罢,以芭蕾舞演员的敏捷登上梯子,以网兜摘下一颗又一颗。我们离开时,带走一袋金子般的柠檬,一袋翡翠般的牛油果。
归途上,“奇遇”这关键词纠缠不去,不但网状的人间,独立具足的大自然也不乏妙不可言的“缘”。梭罗《种子的信仰》一书道及,果实自身也主动“寻找”收获者:“笨重的椰子从高高的树上掉下来,砸在地上的声音很远都能听见。坎尼菲希树上的籽荚成熟后被风吹过,相互碰撞,发出磨坊里的滴答声。而安的列斯岛上的格尼帕树的灰色果实成熟后从树上落下,在地上弹跳,发出手枪声。听到这些信号,当然不仅一位客人会跑来觅食。”
这阵子,阳光明媚,车外风声呼呼,恍惚间,我以为放在车后厢里的柠檬和牛油果向我们“打招呼”。
好雨绵长
雨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早晨撩开窗帘,满眼是雨滴。好雨!我连声赞道。
好雨知时节,该来才来。旧金山湾区,从12月起算是雨季,但到了新年1月上旬,才正正经经地下起来。不是豪雨。太大的雨挟带风暴,摧毁电线杆和大树,路被掩,屋顶被掀,河水暴涨,人间狼狈不堪;好雨也不是敷衍地皮的毛毛雨,后者不算吝啬,却弄不湿伞下的夹克,至多让鞋子的边沿洇一层湿润,如国画上出岫的远云。
我打开一把折叠伞,出门去。明明知道简陋的伞对不起好雨。写雨,似乎绕不开伞。油纸伞配江南雨巷,紫布伞配旗袍丽人。我不写伞,不是因为手中所持,并非名满天下的“福屯”牌透明鸟笼伞,而是因为好雨不需要耳朵来肯定。尽管雨敲打张力十足的伞面,造得出类似芭蕉的效果。
过分熟悉的环境,让雨水洗涤得再水灵,也难得有“眼睛一亮”的感兴。而况,午间的寂寥怎么也打不破。刚才我驾车去换引擎油,偌大的连锁店没有客人,一群工人在闲聊。街上的行人,走路没有声音。大小汽车经过,溅起不多的水花。这氛围纯然属于雨——凄清,孤独,隽永。
我约了友人许先生去吃午饭。友人没到,该是被雨耽搁了。我路过约好见面的餐馆,从落地窗望进去,只有一个侍应生。我在门外徘徊,给休斯敦的朋友打电话。这里的雨对那里的雪。谈了20分钟,该谈的都谈了。
许先生没露面。给他家的座机打电话,只有录音机回答,可见他在外面。然而他是朋友中唯一没手机的“雅人”。只好独自落座,进餐。餐厅随后进来两拨客人,都低声点菜,静悄悄地动筷子。不知道为何雨天里,人都不意气飞扬?
走出餐馆,雨势依旧。打开雨伞,才发现柄端的把手丢了。刚才打电话时,一小伙子从面前走过,向我出示一个塑料小方块,问:“是不是你的?”我想不出它是什么,摇摇头。原来是从伞端掉下的。为此笑自己的愚鲁。
但没有遗憾,只想为好雨造一个譬喻。忽然想起一位乡亲,她是单身母亲,两个星期前从家乡来旧金山看望宝贝儿子。儿子17岁,上本市最好的高中,品行和学业都使长辈骄傲。乡亲后天就要回国,说好今天来我家吃晚饭。但她改变主意,理由是:儿子患了感冒,要在家陪。
我灵机一动:好雨不就是“感冒”吗?感冒于青年人,效果一如初恋,发烧似煞有介事的浪漫情节,大汗淋漓,轰轰烈烈又不失安全。而母亲终于有了最好的理由,最得宜的方式,释放积存已久的母爱。平日,以“我是大人”自命的儿子对老妈的柔情多少有所抗拒,这一刻,却只能乖乖地变回襁褓中的婴儿。母亲替他量体温,侍候喝水,服药,揩汗,换衣服。儿子可以撒娇,可以夸张地哼哼唧唧;母亲忙里忙外,没有忧虑,只有欣慰。这样的小病如可求,一年来一两次是不错的。
许先生终于没来,也许他住的北岸区,雨势比我所在的海滨更大,而廉价折叠伞中途坏了,他逃进下城某一家书店,起先为了避雨,稍后却迷上新上架的书籍或光碟;也许雨水冲坏了马路,巴士停驶……更浪漫的设想,是他在雨里走着走着,灵感骤至,得绝句一首,为了推敲,而在空寂的公园徘徊,世间一切浑然忘记。若然,梧桐树会提前爆出葱绿的芽梢来响应。
好雨必须绵长。直到下午,雨没放停。我坐在书桌前,呷自泡的咖啡,看窗上雨滴与栅栏后的桃树。广阔的宁静,向电脑,向远方敞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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