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之殇
马力
一生低头而不习惯仰观的人,注定不会理解冯如对于天空的感情;心灵没有插上翅膀而无高远志向的人,注定不会像冯如那般骄傲地向前飞翔。比起相隔的年月,灵魂的距离更为辽远。
天才降生于世间的某个角落。自从在广州城白云山麓的黄花岗看过冯如的墓冢,我的心便飞向这个角落——恩平市牛江镇杏圃村,那里的一条窄巷里,留有冯如的故家。
粤西南的地气极旺,近处的田亩、远方的坡岭,都被泛黄的水稻、鲜翠的树色遮覆。桉树像是栽植得多些,枝丫已够繁密的了,竟挂不住过浓的绿意,任它涌浪般漫溢。
在云雾弥漫的金色的季节里,赶路的我,瞧见在尘土中行走的乡民,瞧见在田塍间割稻的农人,顺着一道土路拐进村中的时候,还瞧见村口的那个池塘,汪着莹澈的水,波纹的闪光让纤云的清影含上了笑,闲缓地流泻。很细的柔漪叫太阳晒得倦了,懒懒地漾。若逢星前月下,我倒乐意把这里认作一个清静的所在。村中男女,临池闲话,农事、年景和家常,聊不尽。场圃上摊晾的稻谷、箩筐里带秧的花生、沾着泥土的豆荚,散发出微甜的清香。丰满的金黄色浮影般荡开,我嗅到了庄稼成熟的味道。快到正午了,闷热的天气里,几个老人撂下手里的活儿,把木耙和扫帚往墙头斜着一放,就坐在房檐的阴影下,守着汗珠子换来的收成,眼角堆满笑纹。这是极有光彩的笑纹。他们明白,这片热土上,生长饱粒的稻米,生长圆鼓的花生,也生长飞天的梦想。
村里的宅子,有矮旧的砖屋,也有新葺的小楼,门户相依得紧。瞅那样子,恰可用得上“望衡对宇”这四字。一条狭长的巷子,从两侧的院墙间挤过去,阳光泻不进来,墙面生了绿茸茸的苔藓,地面和墙根常常返潮。
冯如的旧宅,离巷口没几步,青色砖壁光滑的表面早被时间刻上细密的褶痕,披覆的尽是百年老屋的沧桑。山墙开了一个方窗。顺着望上去,檐下有灰塑浅浮雕彩色卷草纹,装饰出的旧意味颇可含咀,很像是给一件古董镶嵌上精美的花痕。硬山顶两边的坡面,灰色的鳞瓦还是当年的吗?屋脊向外略翘,两端的陶制鳌鱼,很似北方的鸱吻,岭南民居常用的龙船脊,大约就是它了。院门像是新漆过,在巷中诸户中,特别显出它的一点红。阶前还设一道屏风那样的栏板,用处推想也在隔挡上面,颜色同样是红的。
两廊一厅,是这个老宅的格局。室内昏黝,若不是小小天井露出一块蓝蓝天空,叫灿亮的阳光直落下来,且把饰在墙上的彩色砖雕图案映得分明,我的心境真有些黯然了。屋里一个人也没住,发不出一点清细的声音,我放轻了脚步。屋室中的一切都安详地沉睡着。几件老家具立在暗影里,像是堆集的枯瘦躯骨,灰尘也蒙了上去,在长年湿闷的天气里,断不了散出一种陈旧的气息。架子床、八仙桌、靠背椅、石磨、灶台,抹不去昔年的痕迹,未曾湮灭的记忆的影子静静地印在上面,普通乡村农户的清俭家风也能约略看出。屋角放着一对木盆,据说是冯如幼时洗澡用过的。盆中清亮的水,带给他身体的洁净。
冯如的心灵也是洁净的。他觉得天空比大地清朗,没有障蔽遮断纵意的眺望,也没有缰索羁勒浪漫的憧憬。对天空的渴望,让这个孩子过早地把飞行的理想接纳到身上。心极灵,手极巧,冯如从小就令人喜欢。一番摆弄,出手的东西就是不同。他做出的风筝,能挂上两只木桶升到百米高的空中,带远了一颗自豪的心。他对人生充满向往,眼前全是舒卷的白云,全是欢舞的霞光。“少年之才,在于发明”,是乔纳森·斯威夫特讲出的。对于新知的敏觉,对于来日的想象,以及宏远的志愿、风发的意气,在冯如那里都有特别的显现。一双充溢青春意气的明眸,望到了岭南天野上游动的云浪,望到了寥廓夜空中闪烁的星辰,他的目光偏爱追寻鸟翼的飞行轨迹,心也摆脱大地上的所有桎梏,翩翩远翔。上苍把飞翔的禀赋给了这个乡村少年,仿佛也对他的命运做了刻意的安排。清廷在甲午战争中败北的那一年,他真就飞离了故乡——怀着淘金梦的亲戚,把年少的冯如带到了大洋彼岸的旧金山。
他的心仍在飞。创办“广东制造机器厂”的时候,冯如从旅美华侨的眼神里,看到了振兴实业的鸿志。研制飞机,他抱定这个念头,完全是受到一种愿心的感召,这种愿心就是“壮国体,挽利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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