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年代的清华国学研究院，历时四年，昙花一现，但关于它的逸事佳话，却让读书人久久回味、难以忘怀。“四大导师”早已是名满天下；身后的院内学生，日后风流云散，不只印证了先生们“桃李天下”，更是用实际的学问与人格，证明了同学们不辱师教。《清华同学与学术薪传》就是将视野集中到学生一辈的身上，通过追忆文章与珍贵文献，试图将清华师生与国学研究院作为一个整体丰富呈现。全书由“清华同学”领衔出场，“研究院”与“四大导师”坐镇中央，《清华学校研究院同学录》影印殿军。影印《同学录》为馆藏罕见，颇具史料价值；追忆部分多出自同学、师友、亲属、弟子之手，侧重学术脉络与成果的清理，兼及世相人情的体贴，甚至不乏知识分子在二十世纪中国的学术抉择与心路历程。从中可以使我们探得清华国学院的风采，体察其学术精神与传统之薪火相传。

    记清华四同学
    余读程易畴《通艺录》，钦其治学之勤，用力之笃，辨析名物，乃能极于一粟。乙卯之春，余籀读汉魏典籍，草《两汉社会生活概述》，于粟米斗斛之积，而为律度量衡，以及于勾股割圆，应用于工艺音乐之事，实由是书启之。然以学殖业荒，识力绵薄，仍未能窥其樊篱也。惟其所著《五友传》，记皖南学侣，师友过从之迹，而于戴东原震反对理学，提倡朴素唯物考证之风及其生平事迹，记之尤详，则深喜之。因思余于一九二五年考取清华学校研究院，得亲炙于梁任公、王静安诸先生之门。其时同学少年，风华正茂，济济一堂。而与吾投契者，则有吴其昌、王庸、冯国瑞、刘盼遂诸君，皆以英年有为，发奋自强，学有专长。而身强力健，锲而不舍，亦胜于余。余则为室家所累，骛于外务；虽思编摩，然一曝十寒，如同爝火萤光，徒自悲愤，而垂老无成。方期时过而学，有所请益，不期时光变幻，风云不测，学胜于余，体健于余，而朝露易唏，芝兰易摧，吴、王、冯、刘诸兄，先后溘逝，痛可（何）言也。余虽拙于文辞，昧于析理，但夙志未衰，拟以炳烛之年，稍自策励，以攻吾短；籀史之暇，仍不废吟咏，作业之馀，尚从事于临池，昔非所长，今始为之，年老力衰，知无所当，方期请教于同砚之知友，而诸君皆先我而逝，已无可以与之印证者矣，能不增腹痛之悲与黄垆之感乎！爰效瑶田翁之《五友传》，而记清华四同学。
    吴其昌字子馨，浙江海宁县硖石镇人。肄业于无锡国学专修馆，考取清华研究院，高于余一班。毕业后，同馆于梁任公师天津饮冰室寓庐，又同教学于南开，君教大学预科，余教高中。君少聪颖，治盘盂古文字学，著有《春秋谱》等书。又承唐文治之风，喜治宋学，兼喜词章，博学强记，背诵典籍如流水，口述宋人词集之名，问无不应，余则仅能举《清真》、《漱玉》之名一二而已。君赋性自高，不肯后人，激昂之忱，出于自然。当时同在饮冰室侍席者，尚有梁廷灿、姚名达诸君，同学少年，不时来往，如姚君名达，亦有不欢而散者。吾与君则同共几砚，处之怡然，始终无问。犹记在南开时，一夕君自八里台访余于南中宿舍，月终囊罄，因质衣沽酒，痛饮狂歌于村酒香，乃至夜阑灯炮，南中校门已闭。时津沽郊区尚未大辟，由南中至八里台，长河直流，榛莽丛生，缺月在天，狗吠于丛林矮屋中，有狺狺然逼人之势，余乃与子馨互相拥抱，蹑步而行，至君住之南大宿舍，已夜尽更深，晓鸡欲唱矣。未几君讲授于武汉大学，余服务于北平图书馆，旋自春明南下，道出鲁东，中途停车，欲览泰岱之胜，时已夜半，宿于泰山宾馆，沐后就卧，见室外月明皎洁，松影窥窗，远望泰岱，媪蜿不断，与长天一色，乃亟披衣而起，捻开惨绿色之电灯，而修书与子馨曰：“君处东湖之畔，亦知桢在岱麓松荫丛中之夜景乎？”颇以为白居易之与元稹，无是遇也。自是风云变幻，日寇窥边，卢沟桥事变军兴，君自南北上请缨抗倭，大有终军之概。旋随校西迁蜀中，痛心国事，著述与教学不辍，积劳以卒，年仅四十。自是以后，余以庸庸碌碌，浮沉人海。与君之往还遂绝，君之消息均自远道闻之。解放之初，余再至津沽，讲学南大，缅怀旧游，因有句云“小伫桥头人不识，八里台畔月如霜”也。六三年，余游汉皋。访同学方欣安兄手东湖之畔，河山变色，焕然一新，而哲人云亡，未能见九州同乐之盛，不禁有人琴之感已。
    君弟世昌字子臧，肄业于燕京大学，聪颖亦如其兄。治《红楼梦》之学，能文章，擅长英语，其艺尤且过之。当其髫年占毕上庠，以犀利之笔，隽峭之辞，墙报校刊，自署燕京布衣，已崭然露头角，旋教授上庠，后讲学于英国伦敦剑桥大学，公元五十年代曾出席莫斯科汉学家会议，以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自许，不屑与反动派为伍，党及政府念其爱国之忱，迓之返国，任职文学研究所。开会学习，桢与之相同，亦时相过从，晤其弟不禁而想念其兄也。
    王庸字以中，无锡人，毕业于南京东南大学，考取清华研究院，高于余一级。君治历史沿革地理，著有《中国地图（理）学史》，商务印书馆铅印本。洎后研究历史地理遂成专科，君始启之。君为人外圆而内方，与人浑浑然不见圭角，而赋性耿介，愤世嫉俗，持之以正，廉洁自守，敢与恶势力作斗争。未尝面责人过，微言温穆，而使人自觉改正。余之鲁莽逾矩，在无形中匡余不逮，受益实多，盖南方之强者也。在校时仅为泛泛之交，自服务社会而后，乃过从益密，至有身相终始。一九三二、三三年间，余就食于北平图书馆，为纂辑《晚明史籍考》访书江浙。遂至吴门，谒君于苏州中学，君迓余曰：“你到天堂来了。”同饮于松鹤楼，余之识南味者自此始。未几君北来，同馆于文津之街，君并执教于北京大学。是时同馆供职者，有赵万里、向达、贺昌群、刘节、王重民诸君，朝夕共处，以编纂之名义，而能各治其所学，在当时或以为旷职，而后各有所成，殆所谓百年树人者欤。自日寇肆虐，旧京沦陷，君在南京图书馆任职，而避地上海，居于玉佛寺中，余偶来沪上，时大雨滂沱，君衣履不整，访余于旅社，纵谈欢饮而去。四六年夏，日寇投降，抗战胜利之后，余旅居沪渎，君主讲暨南大学，后与王伯祥先生同编《文汇报》史学、图书副刊，约余撰稿，恒与王伯祥、郑西谛、周予同诸君同饮肆楼，臧否时事，慷慨悲歌，与君过从尤密，而获益愈多。时局动荡，生活极不稳定，米珠薪桂，一日数变，民不堪命。君与同学因反饥饿运动游行街市，为恶徒暨南校长李寿雍用铁刺木棍所击中伤臂，因而被解职。旋讲授于无锡江南大学，又以带领群从（众）索薪为当局所迫而离职。余时亦至锡山，同游梅园，君并介余至昆明云南大学讲学。四九年春余由滇北返，旋就业于天津南开大学，闻君仍返南京图书馆，司编校之事。时为解放初期，举国欢腾，爱国民主人士皆有以自见，君则所谓“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者。郑西谛先生怒然忧之曰：“以中愤世嫉俗，忧心如捣，乃光复之世反暗然无闻者，是余之责也。”因与竺藕舫先生同荐之于当局，出任中国科学院地理研究所及北京图书馆舆图部主任之职。君驰函与余曰：“余离春明十八年今始返首都，亦犹王宝钏居寒窑十八年始离武家坡也。”京津相距伊迩，余因事至京，阅书于北京图书馆，时与君晤聚。又小女莹，君看其成长者，时至其家，与其姑同为锡山人，杯酒联欢，乡谈甚殷。倘余调京，即可以常痛饮黄垆，长相晤对。乃桢回津无几时，闻君夜饮后，与邻人口角，暴疾一夕而殁，年五十有八。君体健于余，饮食过人，犹记一九四五年间，时当春暮，傅沅叔、徐森玉先生约君及桢等同登华山，余以乏济胜之具，未果同游。旋又同出席于广西召开之地理学会，由广州三水涉江而上，畅览阳朔山水之胜。比返广州，又约同游罗浮，而余适因足疾未果。方期君可登期颐，孰意其先我而逝哉！
    由君而识者，为向觉明兄。君名达，湖南人，与以中同学于南高师及东南大学，同出于柳诒徵先生之门。为人耿介，方正不阿，遇不平则鸣，不知者以为狂，而西谛独识其为人。君治唐史，著有《唐代长安及（与）西域文明》等书，研究中西交通史迹，无出其上者。君自视甚高，又不谐俗，偶以微眚，人多避而远之，而余与过从颇密。自此余游勺园访邓文如先生，辄至君处；君进城，亦必诣余。析疑问难，获益良多。君尝欲撰《大唐西域传注》，不远千里，访陈寅恪师于羊城，其好学之笃若此。惟其嗜于业务，耽书若癖，见有异书，无不欲得之。每至寒斋，余偶得逸品，必出以视君。遇君所喜者，如耶律铸之《双溪醉隐集》等，君辄曰：“此吾研究应用之书，君不需此。”乃挟之而归。自君殁后，遂使余沉酣典籍，驰骋书林，断简残编，敝帚自珍而无与争者矣，岂不悲哉！
    陇东人才不世出，出必有达者；前人吾钦张澍介侯，今则吾喜同学冯国瑞是已。国瑞字仲翔，甘肃天水人，与余同岁生，肄业于南京东南大学，考取清华与余同班，钦君风采，亦时相过从。
    ……

缘起
辑一
记清华四同学
怀念刘盼遂先生
吴其昌教授事略
吴子馨教授传
怀念英华早谢的吴其昌同学
沸血胸中自往来——追忆父亲吴其昌教授
程憬及其中国神话研究
辛勤耕史苑树蕙复滋兰——回忆徐中舒师
杨鸿烈及其对法律思想史学科的贡献
追悼王庸先生
刘纪泽传略
自传
方壮猷传略
高亨自传
高亨先生传略
杜钢百传略
迟到的怀念
王啸苏传略
一腔热血勤珍宝洒去犹能化碧涛——《近代名人墨迹（冯永轩藏品）》卷首语
哀念姚名达教授
姚显微烈士事略
爱国学者姚名达生平及其史学思想
黄淬伯传略
自述
刘节先生生平及其治学述略
陆侃如传略
陈守寔传略
中国古文字学家朱芳圃
人生和学术
追悼考古学家吴禹铭先生
王力先生的学术道路
冯国瑞先生的生平简介、学术成就及历史贡献
天水著名学者冯国瑞
我的“胡说
卫聚贤传略
我的同学黄绶
自传
罗根泽先生在学术领域中的多方开拓
蒋天枢先生与《陈寅恪文集》
不肯跟风的独行者——记蒋天枢先生
储皖峰教授传略
纪念储皖峰先生
悼储君皖峰
悼蓝孟博（文徵）先生
蓝孟博先生碑文
裴学海传略
念亡友裴占荣
王静如教授小传

辑二
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始末
忆清华国学研究院
大师礼赞
回忆梁启超先生
王国维先生生平及其学说
陈寅恪先生传
怀念赵元任先生

辑三
清华学校研究院同学录
清华同学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