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概论——鲁迅之后
在现代中国文学研究的场域里,鲁迅的地位从来首屈一指。二十世纪三○年代以来,鲁迅即被视为知识分子感时忧国的化身、文学革命乃至革命文学的模范、现代启蒙论述的先锋、中国的良心。鲁迅的影响如此深远,他的神话魅力如此迷人.仿佛中国文学的现代化一开始就已经达到高潮,而鲁迅之后所出现的种种试验,都不过是对大师的回应罢了。
鲁迅对中国现况所展现的洞见,以及借文学形式所提出的批判,当然具有典范式的贡献。然而就他所示范的形式与观念而言,仍有一些作家别有开创。形成与大师的对话。这倒不必意味是什么“影响的焦虑”,而是意味在鲁迅所奠定的论述典范中,辩证的声音其实此起彼落。有些声音质疑,甚至逾越鲁迅的地位,但同时也反证了鲁迅的影响。我以为茅盾、老舍、沈从文可以为这类声音的三大代表。这三位作家的创作时间后于鲁迅,他们对鲁迅的写实观了解充分,足以对其有所修正增益。他们对中国现实主义叙事模式所从事的实验.从历史政治小说到乡土文学,从插科打诨的闹剧叙事到涕泪交零的感伤文字,不一而足。在这些宴验中,他们将鲁迅勾勒的中国视景加以延伸,为其后的写实和现实主义的实践指出不同道路。在历史交汇时期,这个更广阔的写实/现实主义的领域,也恰恰是年轻一代创作者的新起点。
鲁迅从事小说创作之时,正值支撑传统中国现实的大叙事(master narratives)土崩瓦解之际。当时知识分子与文人汲汲追寻强国之“道”,而如何“阅读”与“书写”中国的问题,正是他们的要务之一。有心人对新叙事典范的上下求索,从来就不只是文学游戏,而是面对危机时所采取的文化/知识手段。他们普遍坚信中国的问题来自文化/知识的断裂,因此只能以内在的、整体的方式加以解决。不论就修辞或观念上来说,革新叙事典范都被认为是反映及矫正现实的先决条件。足以代表这种思想模式的,包括了梁启超提倡小说对中国民心“不可思议的”改造能力、陈独秀在《新青年》上慷慨激昂的文学现代化宣言、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更有鲁迅以震聋发瞆之姿,号召拯救中国人的身体前,务必先拯救中国人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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