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一.【2002年11月】
最怕的是教室突然安静下来,连心跳都变成罪过。
班主任将放满纸币的信封摔在讲台上,操起手来冷冷打量教室里唯一站着的女生。
“庄绮,捐款的事情我强调了三天,今天全班就你一个人没交钱。”
叫庄绮的女生低着头,厚厚的刘海也难以掩饰她的羞愧。她紧紧攥着校服里那件白色毛衣的袖管,身体微微蜷缩,好像这样就能够抵挡周围冷漠的注视。
班主任似乎并没打算就此放过她。
“虽说捐款是自愿,可我知道你们这些女生,平时打扮自己的时候都大方着呢,一到关键时刻,连买个小玩意儿的钱都舍不得拿出来。”
庄绮的小腿颤抖着,像一只奄奄一息的白鸽,骄傲而脆弱。
我透过课桌上摞得很高的教科书,捕捉到她泫然欲泣的侧脸。她是这个班上最好看的女生之一,确切地说,在一刻钟前,她还沉默地做着这班上最好看的女生,而现在她不过是令我们班捐款金额落后隔壁班的罪魁祸首。
坐在我前面那个每天吵着要骑车送方绮回家的男生,也悄悄把头扭向窗外看着融雪的街道,不太宽阔的马路上,留着深深浅浅的,黑色的,泥泞的车辙。
“老师,”余光里一个女生站起来,声音清脆响亮,她说,“庄绮的钱在我这。她昨天放学以后给我的。”
我循声转过头,隔着一个狭窄的甬道,旁边的夏侯夜扬着脸,坦然地直视着老师的目光。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作为一个学习成绩并不好的女生,迎接老师的眼神,究竟需要多大勇气。
她颀长的身影和方绮的重叠在一起,手里攥着一张粉红色的一百元钞票。
班主任有些下垂的眼角里尽是质疑,问道:“她的钱为什么放在你那?”
夏侯夜轻轻耸肩,耳后的碎发滑过脸颊,回道:“她怕自己忘了,就放在我这。结果我给忘了。”她的口气轻松,好像叙述着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二.【2003年1月】
距离下午的物理期末考试还有一个小时,我突然找不到最后一次模拟考试的试卷。
坐在旁边的夏侯夜咬下一口苹果,专心地看着最新一期的《当代歌坛》。那张只得了53分的试卷被她摊在课桌上。
我一向知道这位同桌不喜欢学习,所以隔着过道伸手拍了拍她。
她取下塞在耳朵里的耳机,一双眼睛望向我。
“夏侯夜,你的试卷可不可以借我看看?”我指指那张红得惨不忍睹的卷子。
夏侯夜有些野蛮地将试卷甩过来,略带不满地说:“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叫我夏夜,夏夜!”她的鼻音很重,听起来像是在撒娇。
我忘了,她不喜欢别人叫她夏侯夜。后来我们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她不止一次对我说,她是莎士比亚笔下仲夏夜的梦。
我接过不想做夏侯夜的夏夜的试卷,用铅笔轻轻在她卷子上重新做了一遍最后一道大题。记得物理老师上课时曾暗示过,期末考试的最后一题和模拟试卷上类似。
我满意地收起铅笔,如此一来,物理考试算是复习得差不多了。
归还试卷的时候,我叮嘱夏侯夜,最后一题很有可能考,让她把我已经写好的答题步骤背下来。考试时只需要替换相应的数字和结果就可以了。
夏侯夜欢天喜地地对我说谢谢,然后将我写好的答案原封不动地用自动铅笔抄在课桌上。
考试结束后,夏侯夜扑到我的座位上抱住我。她身上有一种好闻的淡香,发梢扫在我的颈窝上,弄得我很痒。
“曾惜你神了啊,幸亏有你,搞不好这次我能及格!”她笑得干净又真诚,“放假我请你吃比萨比萨,电话给我!”说着掏出一款我在广告上见过的彩色屏幕的手机,指尖飞快地随着我报出的电话号码在键盘上飞舞。
“你,我,还有庄绮,”夏侯夜将手机重新塞回口袋里,朝我挤眼睛,“就咱们仨,其他人谁都别叫啊。”
三.【2003年2月】
小店里暖气开得很足,我吃着很大一碗香草冰激凌也不觉得冷。
正月里的街上年味儿还很足。
我和夏侯夜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红色的毛衣,庄绮依旧穿着她那件白色的,只是脱掉校服后,衣服后面有些串色的地方就暴露了出来。
庄绮郑重地从她的米妮钱包里拿出一张崭新的一百元钱,推到夏侯夜面前。她声音很细很轻,好像某种昆虫岌岌可危的触角。“上次谢谢你了,很早就想还给你,但……这是我攒的压岁钱,一早去银行换的……”说到最后她的声音渐渐融化在温暖的空气里。
夏侯夜将钱推回去,语气爽朗地回道:“还什么还,是我自作主张捐了钱,凭什么要你来还。再说了,”她露出一种专属于少女的狡黠的表情,“那次捐款,我问我爸要了五百,我自己就捐了五十。”她伸出五根手指,淡粉色的脸颊上尽是光华。
可庄绮坚持要给,一时场面有点僵持。
我想这事本与我无关,更何况我和她们也并没有熟到可以指手画脚,所以不好发表意见。但十四岁的我暗自觉得,这一百块钱是庄绮的骄傲,夏侯夜应当收下。
我猜夏侯夜也明白这个道理,因为她最后还是接过那张纸币,轻飘飘地在空中晃了晃,随后笑逐颜开。“那就当庄绮请我们吃冰激凌吧!”她转过头朝身后的服务生说,“您好,再给我们上三份抹茶冰激凌。”
我一边搅拌着碗里的冰激凌,一边将视线飘向窗外。我看见了隔壁班那个叫纪萧的男生,正和一个矮他一头的女生有说有笑地走向比萨店旁边的商场。
我突然有些紧张,心跳得很快。这时候夏侯夜将头凑过来,循着我的视线望出去,笑嘻嘻地说:“看什么呢,这么入迷?让我和方绮也看看。”
她一手托着腮,很快擒获纪萧的身影。
“哟,原来是隔壁班那小子,看来年级里说他有女朋友的传闻是真的啊。”夏侯夜漫不经心地说。
她称呼年级里最受欢迎的男生叫“那小子”,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突然觉得手心有些发凉,低下头去怔怔望着快要融化的冰激凌球,我想,大概是吃了太多冰激凌,所以感觉有些冷。
四.【2003年4月】
天气回暖以来,有一个新的名词渐渐霸占了所有人的生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早起打开电视看到的是它,吃饭时议论的是它,唯恐避之不及的也是它。
那个词就是“非典型性肺炎”。
这是一场悄然而至的灾难,但对于我来说,却让我收获了这一辈子都珍惜的友谊。
放学后的公园里,夏侯夜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感叹。“听说我爸公司有人染上非典了,跟他坐过同一部电梯的人都被隔离了,现在闹得人心惶惶。”她话虽这么说,但脸上没有丝毫怅惘的神色, “我今早看新闻,已经死了79人了。生命真的很脆弱……所以啊,”夏侯夜拍着我的肩,“趁我们还活着,你快点和纪萧表白吧。”
我正吃着一包在小卖部买的泡椒凤爪,不小心把辣椒倒吸进气管,一下子咳得昏天暗地,眼泪都喷出来了。
旁边的庄绮有些怜悯地看着我,又看看夏侯夜,说:“你说中曾曾的心事了。”我们给彼此起了昵称,这样在人群中叫出对方的名字,才显得亲密。
夏侯夜站起来递给我一瓶冰红茶,然后顺势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像教育自己不争气地闺女一样。“你不会还以为自己掩藏地很好吧?我和庄绮都看出来了。喜欢就告诉他,我替你打听过了,纪萧现在没有女朋友。”
那时候我才十四岁,以为交女朋友这种事,是大人才能做的。可夏侯夜竟然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戳穿我,彼时单纯得有些不近人情的我,当然毫无还手之力。
我还嘴硬,否认自己喜欢纪萧。可这样的否认实在太没有说服力,因为全年级哪个女生不喜欢纪萧。我何德何能,逃得过这样的蛊惑。
夏侯夜蹬上庄绮的自行车,在我和庄绮面前歪歪扭扭地骑着,一圈又一圈。自行车后轮发出车毂摩擦的声音,不大却显得有些笨重。最后,夏侯夜在我面前单脚脚尖点地停下来。那架二八的自行车对她来说太大了,有些无法驾驭,可依旧不能阻挡夏侯夜像个女英雄一样对我说:“去让他知道你喜欢他!万一过两天那小子得了非典挂了呢?你不得哭死。”
我气结,面对夏侯夜志在必得的坚决的脸,却一句责备的话都说不出来。相反的,我心里像揣了面鼓一样,咚咚咚,咚咚咚地响个不停。一直响到那个礼拜快要结束时,非典型性肺炎突然全面爆发,北京市所有中小学全部停课。在那年兵荒马乱的四月底,我那张没有递出去的纸条,最终还是安静地躺在日记的夹层里,再没有出现过。
课一停就是两个月,初春变初夏。老师在每个礼拜一次的校外见面上布置下一大堆的作业,这是我第一次觉得作业本上那些永无休止的空白是那么令人觉得厌烦。偷偷和庄绮还有夏侯夜溜到肯德基吃新地的时候,也有些心不在焉。
两个月过去了,复课的时候我看到纪萧。他并没有像夏侯夜说的那样死在非典里,其实他过得很好,因为那天放学后我不小心看见他在自行车棚里悄悄拉了一下一个女生的手。他四下张望,很快松开手,但女生还是有些娇嗔地回头瞪了他一眼。那女生我认识,也听说年级上有很多男生喜欢她。她有点像留着齐头帘不开口说话时的夏侯夜。但我知道,这两件事情在夏侯夜身上都不可能发生。
我觉得自己胸口有些闷,好像喘不过气来一样,那天我没有等夏侯夜和庄绮,独自一人回了家。
五.【2004年9月】
校长在主席台前讲话,声音通过大喇叭回荡在整个操场。我的后背已经湿透,却仍然强打起精神来站得笔直。因为高一新生入学典礼上,我无论如何也要给班主任留一个好印象。
这时候隔壁班的队尾有一个身影骚动起来,那身影甩着马尾,嘴里还发出“呲……呲”的声音。不用看也知道是夏侯夜在叫我的暗号,于是我尽量不动声色地将头轻轻转向她。
夏侯夜用口型对我说:“太无聊了。”然后她忽然兴奋地指着旁边大概五六米远的地方,朝我扬了扬头。
纪萧站在阳光下,侧脸的线条将日光分割成无数夺目的小钻石,仿佛看一眼就会被烫到视线。他穿着新校服的样子,好看得简直让人可以连呼吸都给忘记。纪萧还穿着他最喜欢的乔丹鞋,可已经不是初中毕业时穿的款式。
中考过后,我和纪萧,还有夏侯夜上了同一所高中。虽然被分在不同的班级,但想到往后的三年还能够见到他,我就觉得很知足。
夏侯夜当然不是自己考进来的,她神通广大的爸爸交了一点赞助费,就让她光明正大地站在操场上听校长致辞。可惜庄绮不在,我有点遗憾地想,如果中考时她再多出三分,就不用每天独自一人坐一个多小时公交车上学了。夏侯夜跟庄绮说,只要问她爸妈要三万块钱,就能保证她和我们在同一所高中。
最后庄绮还是婉拒了。这虽在我意料之中,但却在情理之外。我想三万块钱对于上个好学校来说,并不算一笔天文数字。
我晃了一下神,再回过头看夏侯夜的时候,她已经被她们班的班主任——一个眼镜快要掉到鼻尖上的中年女人拎到队尾去训话了。
那时候我还很期待高中生活,我幻想着自己能在天气晴好的某一天,和纪萧说上话。是的,我暗恋了纪萧三年,还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
站在开学典礼上对着主席台发怔的我不知道,我的高中生活并不美好,我也没能有机会和纪萧说上话,甚至,在最后,是以一种不堪的方式草草收场。
六.【2007年3月】
夏侯夜冲上来狠狠地抱住我。虽然看不见她的脸,我也能感觉到她哭了。她像小动物一样呜咽了两声,然后我就感觉到自己的领口潮湿。
高中这几年夏侯夜长了个儿,比我高出不少。她放开我的时候用手捂住脸,她怕我看见她哭,可这样的方式只是欲盖弥彰。
庄绮也走过来,她递给我一个纸袋。“一会儿上了飞机再看吧,你要走了,一点拿不出手的小礼物。”说着她也抱住我,但是不同于夏侯夜,她的怀抱很轻,很温暖,“到了那边照顾好自己,时常给我们留言。”
她放开我的肩膀,还朝着我的爸妈鞠了一躬。
我爸在旁边小声催促,说:“还有行李要托运呢,一会儿赶不上飞机可麻烦了。”
我点了点头,恋恋不舍地看了夏侯夜和庄绮一眼。
我舍不得她们,可也不想在这里多待,一分一秒都不想。我希望快些逃离所有认识我的人的目光。
作别庄绮和夏侯夜,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浑浑噩噩地出了关,直到坐上飞机,这一切都好像做梦一样,从那件事发生以来,我原本按部就班又乏善可陈的生活,好像被一只大手颠倒了一个儿。我学着如何接受别人非议的目光,学着忍耐背后的指指点点,学着一遍又一遍低头认错。
所以听到全家要移民美国的时候,我不知道是释然多一点,还是留恋多一点。
我打开庄绮给我的纸袋,是一条毛茸茸的围巾。玫红色的围巾,又厚又长,看起来十分温暖。
袋子里还有一张卡片,上面是庄绮娟秀的字迹。
这条围巾是她一针一针亲手织出来的,希望它可以陪着我度过美国的冬天。
我将围巾拿在手里细细摩挲,针脚缝得恰到好处,每一种花样也变化得行云流水。还有三个月就要高考了,庄绮竟然舍得这样宝贵的时间,只为了送我一条围巾。
我感动得鼻酸,她们是在我最艰难的时候陪伴我的姐妹,她们鼓励过我勇敢表白,陪我一起看喜剧片时开怀大笑。她们给我的友情甚笃,我现在却要抛下她们,独自跑到很远的地方躲起来。
我将脸贴在围巾上,眼泪不争气地落下来。在机场时拼命忍住的眼泪,现在却就变本加厉地泛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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