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去拉萨北郊一个朋友家里聚会,大家一起买菜做饭。我的代表菜是炖牦牛肉,需要主料、辅料18种,耐心鼓捣几个小时。端上桌后,大家反响不错,其中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家说:“嗯,很香。下次到我家,我用一种比较简单的办法炖给你吃,只放萝卜清水,也很香。”我就这样认识了旺久多吉,大家都称呼他旺多啦(啦,藏语中的敬词,“师傅”之义)。
旺多啦的脸上总有一种风尘仆仆的模样,似乎是饱经风吹日晒,长途归来,沧桑中夹杂着一种孩童式的顽皮。出于职业的敏感,我直觉他也应当是我们这个行当中的人。一问,差不多,不是记者,而是摄影家,并且是西藏摄影家协会的主席。
他留着一头短发,短得几乎贴着头皮。衣着简朴,言语简省,一如他炖牛肉方法之简洁。我问:“旺多啦,怎么感觉您说话举止有一种禅机?”谁料到朋友说:“何止禅机?旺多啦几乎就是个活佛啊。”嗯?我好奇心顿起。可是旺多说:“都是哪辈子的事了,不提也罢。”说着伸筷子夹起一块牛肉,香甜地嚼起来。
过了些日子,我决定去拜访旺多,他住在布达拉宫后山下的“雪”居委会。布达拉宫附近的很多地名都与“雪”有关,比如旧西藏嘎厦政府的办事机构旧址叫“雪巴列空”,还有著名的“雪监狱”。外地游客不明就里,总以为这与雪域高原有关,哇,连监狱都这么有诗意!其实,“雪”只是译音,在藏语里就是“下面”的意思。这样一说,普通至极,兴味索然了。而我却觉得,越是普通越是能显出当年的贵族气派。比如北京的“前门”“西便门”“东便门”,如今赫然已是众所周知的标志性地名甚至景点名胜,可当年,那不过是皇家大院的前门儿、小偏门儿而已。
你都可以想象当年“老佛爷”傲慢的语气:“到前门儿蹈跶一圈儿吧。”那指的就是正阳门所在地,没人敢走错。天下百姓家家有前门儿,可是谁家敢说自家的门口是个地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皇家最普通的东西,你们这些草民也得顶礼膜拜地供着。半个多世纪前的西藏上流社会也是如此派头,布达拉宫的“雪”才是“雪”,平常谁家的“雪”都不是“雪”。
言归正传。今天的雪居委会一带是拉萨最普通的居民区,一排排高矮错落的灰色院子,白色的塑钢门窗镶着常见的藏式黑边,房顶上架着太阳能热水器的大圆桶,旺多家的房子就是其中一栋。叩响门环,先有一阵野兽的低吼冲击耳鼓。侧脸一看,一头像牛犊般巨大的黑色藏獒咆哮躁动,扯得铁链子吱嘎作响,撞得铁笼子摇摇欲坠,令我满心惊惧。而一看见旺多那暖如春风的微笑,恶犬立即凶光收敛,顺眼低眉,温驯地趴在地上,乖如小宠物。
了却繁华,隐居民间,与猛兽和谐相处——这就是曾经的“准活佛”的洒脱风范吗?旺多4岁那年,几个僧人来到他家,指名说这个孩子就是第四世策墨林活佛的转世灵童,全家都十分吃惊。活佛转世在西藏原本平常,可是策墨林的名号却非同小可。当时,策墨林寺与“功德林”“丹吉林”“策觉林”并称西藏四大林,其主要活佛都具有在达赖喇嘛转世灵童亲政之前担任“摄政王”的资格。
历史上,四大林摄政的时间长达103年。成为策墨林活佛,意味着巨大的荣耀和显赫的地位。然而,旺多的父亲却拒绝了。
这位父亲也不是凡人,而是第十世德木活佛,本身就是西藏有名的大活佛之一。而旺多的哥哥此前也已被认定为活佛。德木活佛说:“我是仁波切(活佛),他的哥哥是仁波切,他也是仁波切,天下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僧人们不甘心,居然在德木家院子里搭帐篷住了下来,继续进行占卜,想以此说服德木活佛。他们想方设法接近小旺多,可是每每被佣人们阻拦。有一天,旺多的母亲派一个佣人去把僧人们引走:“听说山南贵族热紫巴家里生了个男孩,非常灵异,你们何不去那里看看?”这样说,是因为前世策墨林活佛遭到流放时,曾在热紫巴家住过一段时间,那么他圆寂后让自己转生到这一家就有了可能。僧人们一听,果然去了,没多久又返回来,说:“我们还是认为策墨林活佛就在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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