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剧烈震颤中,异香浓烈,令人头眩。钟声在摇晃世界,更多的人涌来了。在远处,我觉得钟声极响,几乎撞破耳膜。走近它却不那么响了。我只觉得空气在跳,老树在摇,四周物象不定,我全身与钟声共振,无休无止的浑厚沉重的嗡嗡嗡嗡。哦,要听清古钟巨吼,你必须站远些;要听清古钟的叹息,你只有站到它近旁。老军人们依次撞完钟,带着栖在身上的花瓣依次进入会场,没有一人掸落它们。追悼会开始,人群分三路入场,容不下的,就站在外面广场上,面北而立。我忽然看见远处有个孤独的身影,慢慢接近。是陈伯!啊,竟然没有人请他?陈伯走到古钟旁,合目站住不动,拄着一柄龙头拐杖。会场里跑出年轻军人,不安地请陈伯进去。陈伯睁开眼,用力道:不必,我就在这里。他坚辞不进。我不由得顺着他的目光再度凝视铜钟,它经过八次撞击,透出一派过去没有过的清光。钟身下部,夔龙兽面纹似伏似游。钟身上部,数排斑驳不清的铭文。我只辨出一行字……重九百九十九斤半。哦,它不满千斤,它偏偏不肯满千斤!不满,千万不能满呵。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事满则损,寿满则亡。它朝极盛处奔去,却在刚要碰到极盛时凝定不动了。
不满--这重达九百九十九斤半的古训,大约也是从血泊中飘送来的吧。
铜钟被铁索箍着,吊在老树的比主干还粗的侧枝上。昔时,铁索肯定是箍紧了侧枝。后来,侧枝越长越粗,竟从铁索两边凸出来,再膨胀再嵌合,于是侧枝上形成了巨瘤,那铁索竞深深嵌入树肉中去,不露一点痕迹。哦,它早就解不下来了。老树若想摆脱它,惟有劈断自己……陈伯拄杖合目,一动不动,面庞离铜钟只有几公分,似乎在嗅古铜的气息,似乎随时想用头颅去碰它一下。
陈婶死于心脏痉挛。死前正在呼唤娃儿,忽然一抖就发不出声了。医生说她最后时刻心脏缩得很小,差不多只有婴儿心脏那么点儿。陈婶的遗体从儿子房中抬出来,儿子依然无消息。陈婶终生没尝过一次生子的幸福--那每位女人都该有的战栗的幸福,却把丧子的痛楚身受过两次。我们都来送行,妻子淌着泪抱紧女儿,女儿却挣扎着想从她怀里滑下去。她看见了一辆白色汽车,她要它。妻子只得把女儿放到地上,伸给她一根手指头,让她握着站稳。陈伯极力要去送,医生把他按在躺椅上,不许他动。旁人也劝道,我们安排好了再请您。白色汽车的后门掀开,陈婶的遗体被抬进去。白色汽车缓缓驶走,众人的泣声骤然乱抖。陈伯死了般地倒在躺椅上。
谁也没注意,女儿悄悄松开了妻子手指,向远去的汽车歪歪地走了几步,伸手指它,又扭头看众人,再平晃着两臂蹒跚地朝前走……最后发现的是妻子,她惊叫:葫芦瓜会走啦!后半句她又放轻,怕惊动了女儿,她含泪笑啊笑啊,竞忘了这是什么场合。她还直直地伸着那只女儿已经用不着了的手指头。女儿意识到众人在注意自己,走得更起劲了。谁若靠近扶她,她就吱吱哇哇乱叫,让人家走开。她欲跌不跌欲倒不倒地兜着圈儿,竞走进陈婶儿子的房间去了。她从床前抓起一只草编拖鞋,翻来覆去看,又提着它走出来,炫耀地举高让众人看。谁若朝她伸手,她就赶紧把拖鞋按在自己小胸前。陈伯坐起身,眼盯住拖鞋。女儿转到他面前,和他对视一会,不知怎地竞把拖鞋递过去了。陈伯手颤颤地接过拖鞋,怔片刻,忽用它在自己头上脸上身上乱打。众人忙按住他,夺过拖鞋扔开。陈伯盯着陈婶远去的地方,喘着,流泪道:我该的,我该的。她知道,她知道……女儿见众人又不注意自己了,便再次拾起草编拖鞋,吱吱哇哇乱叫,然后牵着众人目光走。她走到草坪上,朝草茎踩一脚,又瞪眼看着草叶儿站起来。她用拖鞋打它们,却打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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