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哀弦 李商隐传》:
开成二年(837)对李商隐来说,是忙碌的一年。
早春在长安考试,总算“侥幸成名”——唐朝人把中进士称为“成名”——从此不再是个白丁,可以脱去褐衣,换上青衫了。如能在宦途上逐步升迁,就既完成了光耀门庭的任务,又有了拯世济民、为国效力的可能。此时李商隐是二十七岁,对于认为“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唐人来说,这个年龄中进士,可谓正当时。
在京忙完一切应酬,已是三月将尽。四月初,李商隐赶到家中,把好消息禀告母亲,母亲高兴,弟妹们更觉得自己的哥哥了不起。商隐在家中是长子长兄,自觉肩上责任很重,母亲和弟妹们也是把他看作家中顶梁柱的。
转眼过了端午,再一晃,中秋就到了。就在阖家团聚的中秋之夜,李商隐对母亲和弟弟羲叟说: “令狐相公又来信了,催我去汉中,他老人家身体不好,事务又多,要我去帮忙。” 母亲知道儿子要走,便问:“商隐,那你还能在家待几天呢?” 看着年迈老母期盼的眼神,李商隐真想多留几天,但那边是恩师,而且病了,有求于自己,怎能不赶紧前往呢。他正考虑如何回答,羲叟先开口了: “娘,哥有事,让哥早点走吧,家里有我呢。” 真是个好弟弟!商隐的眼眶都有点湿润了。他想到,这些年,自己经常不在家,照顾母亲妹妹的担子,实际上都由羲叟挑着。羲叟为人没商隐那样多才多思,但憨厚可靠,持家有方,使得商隐在外毫无后顾之忧。而且,他也不是没有志向,平日总是抽空用功,准备有朝一日也要上场一搏。
“羲叟,真是辛苦你了。你也快要参加乡试,书温得怎么样?” “哥,我得暇作了几篇文章,想请哥指点,还没来得及呢。” “这才是正事,”母亲说,“商隐,你就在家再住几天,跟你弟说说文章。我看他也是有出息的,明年乡试,后年府试,大后年也该进京赶考了!这才是你当大哥的要紧事。托祖上的福,你们都成名了,我还愁什么?商隐,跟你弟弟说完文章,你就走,不用牵挂我。令狐老人家叫你,不能不去!” 商隐感激弟弟的倾力支持,感激母亲的仁厚明理,更深感家庭的温馨。
就这样,他又在家待了十来天,既讲论文章,又安排家事。眼看秋色渐深,想汉中那边已是等得焦急,便硬硬心肠告辞母亲弟弟,上路了。
赶到汉中,已是深秋,他确实来得迟了。那天,他到令狐楚府时,门口认得他的家丁立刻向里通报,并告诉他:“老爷不大好呢!” 他被引进内室,只见帘幕低垂,药味浓浓,令狐楚的子侄几乎都在,个个神色凝重,轻声细语。李商隐与令狐绪、令狐绹简单招呼一下,就被他们领到令狐楚的床前。婢女轻轻拉开床帐,然后让在了一旁。
李商隐本是跟随在令狐绪兄弟之后,此时不觉趋前一步,只见令狐楚头缠白巾、身盖锦被,仰卧在那里,脸色晦暗,颧骨高耸,呼吸沉缓,看来病势凶险。
“父亲,商隐来了。”是令狐绹的声音。
“商隐,”令狐楚缓缓睁开眼睛,“是商隐吗?” “是,恩公,是商隐,”商隐俯伏在床前,“商隐来迟了……” “来了就好,你帮帮我,”令狐楚仿佛有了一点精神,想挣扎着坐起来,“帮我……” 商隐和令狐绹赶紧上前搂着令狐楚的背,把他扶起,婢女立刻给他垫上靠枕。令狐楚喘息了好一会儿,才说:“帮我写个奏章,让皇上允我卸任归朝,回长安治病吧。” 《为彭阳公兴元请寻医表》,是李商隐抵达汉中后代令狐楚写的第一份表章。
然而,已经晚了。就在等待朝廷回复的时候,令狐楚的病情加重了,即使皇上恩准,他也已经没有力气长途跋涉返回长安,虽然作为节度使他可以全程坐车或让人抬着。
这样挨了将近一个月,李商隐几乎每天到床前侍候,就跟令狐家嫡亲的子侄一般。没事的时候,就和幕中僚友过从谈天。后来成为商隐挚友的刘,就是在令狐楚幕中初次结识。
刘在十年前一次“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考试中,因策文猛烈批判宦官而震动朝野,被刷落后便辗转于各大藩镇的幕府,此时正在令狐楚的兴元幕中。
李商隐早就闻知刘大名,一见之下,听其谈吐,更是敬服。后来他俩均是天涯沦落,又曾在湘中相遇,商隐有诗赠给刘。及至刘病故,噩耗传来,商隐更有多首哭挽之诗,此是后话。
到了十一月中,冬寒袭人,令狐楚自知大限将至,这一天傍晚,商隐刚走,他又叫人把他唤回,然后屏退众人,对商隐说: “商隐啊,我的精神气魄已快销尽,文情才思也已耗散无归,但我有满肚子的话,想向皇上陈诉,只怕勉强写来词不达意,甚至语意乖舛,还是你来帮我吧。”①一面说,一面就指指枕头底下,商隐一看,那里有几张写了字的稿纸,原来令狐楚曾动手写过《遗表》,但未能完篇。
令狐楚把代写《遗表》的事交给了李商隐。这篇以封疆大吏身份向皇帝的最后陈词,可以说是在节度使任上最后的公事,令狐楚没交给儿子,也不托付幕中任何人,专等着自己的爱徒来执笔。论文章,李商隐是他最信得过的人啊。
室内只剩令狐楚、李商隐师徒二人,一盏孤灯暗淡地照着他们。令狐楚躺在床上,伸出右手抖抖地抓着李商隐的左手,把《遗表》的大意面授给他,李商隐则半跪在床前用心听用心记。说到后来,令狐楚汗流浃背,简直筋疲力尽。商隐连连说:“明白了,请恩公放心,商隐这就去写,就去写。”一面就叫来几个婢女,服侍令狐楚躺好,自己便赶紧退出。
隔天,商隐就趁老人清醒的时候把《遗表》的草稿念给他听了,里边就把令狐楚已写的那些话,稍作调整,巧妙地编织了进去。
令狐楚听完微微点头,未说一句话,这表示他满意了。
《遗表》写得庄重典雅,内容其实就是两点意思,主要的一点是述生平、感皇恩,之所以要这样写,除向朝廷表忠心外,更重要的是考虑到将来入史,先给史官定个调子。另一点意思涉及甘露之变后的时政:“自前年夏秋以来,贬谴者至多,诛戮者不少”,故希望皇帝普降鸿恩,安抚天下。余下的便是一些事务性的说明。有意思的是,文中竟写到临终时大星陨落的情景,可见,这《遗表》的定稿,应是在令狐楚的身后了。
据《旧唐书·令狐楚传》:老人临终前曾唤儿子们进来吩咐后事,他明确关照,丧事俭约,勿请谥号,葬日不请鼓吹,墓志铭不必请大官来写。应该说,令狐楚是个自律甚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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