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的,我没再想得那么远。前几个月的确很难熬,但咬紧牙关坚持住,也就过去了。例如,我为了对女人的渴望无法得到满足,而感到痛苦难耐。我还年轻,这很正常。我从来不是特别去想玛莉,而是疯狂地想要一个女人,回想所有我认识的女子,当时我之所以喜欢她们的各种情况,然后让我的牢房里填满了每一张脸,被我的欲望所占领。这虽然让我失去心理上的平衡,但从另一个角度想,却是打发时间的好方法。后来我获得了陪送餐员巡房的典狱长的同情。最初,女人问题是他跟我提起的,因为这是其他受刑人抱怨的第一件事。我告诉他自己跟他们一样,并觉得这种待遇很不公平。“可是,”他跟我说:“这正是人家把你关在监狱里的用意。”我问:“怎么说?”“限制行动啊,不是吗?坐牢就是要让你失去自由。”我从来没想过这一点。“没错,”我点点头道:“不然怎么叫惩罚呢?”“对,你能懂得这道理很好,其他人就想不通,不过最终他们会有法子自己解决的。”说完典狱长就离开了。
此外,还有烟瘾问题。当我进到监狱里时,皮带、鞋带、领带和口袋里的东西都一并没收了,包括我的香烟。一到牢房,我便请他们还给我,但他们回答说这是明令禁止的。刚开始几天真的很难过。没烟抽可能是最让我感到挫折的一环。我从床板掰下小块木片,含在嘴里吸吮;一整天焦躁地踱步,不时感到恶心想吐。我不懂为何他们要剥夺这种不会伤害任何人的权利。后来,我明白了这也是处罚的一部分。不过这时我已经习惯了不抽烟,因而它对我也不再是一种惩罚。
除了这些困扰以外,我还不算太悲惨。就像之前提到的,坐牢的重点其实在于如何打发时间。自从我学会了回想过去,便再也没觉得无聊过。有几次我回想起自己公寓里的房间,在脑海中想象从一端出发,清点路上该出现的东西,再回到原点。刚开始很快就能走过一遍,但每次只要重新来过,花的时间就会更长一些。我渐渐想起每一件家具,然后是家具上的每一样东西,每一样东西上的全部细节和细节本身,像是锈痕、裂缝或者有缺口的边角,还有颜色或纹路。与此同时,我试着保全记忆中列表的连贯性,好最后完整地列举一遍。这样几个星期下来,光是数着我房间里的东西,就能花上好几个钟头。越是认真思考,就有越多忽略和遗忘的部分从记忆里浮现出来。结论是,我发现即使在外头仅生活过一天的人,都能在监狱里待上百年。他已有足够的回忆,让自己不感到无聊。如果单纯从这方面来看,可说是个优点。
睡眠也是一个问题。一开始,我晚上睡不好,白天睡不着。日子慢慢过下来,我晚上睡得好些了,白天也还能睡一点。最后那几个月,我一天能睡上十六到十八个小时,换言之,只剩下六个小时得打发,还不包括吃饭、大小号、回忆游戏和捷克斯洛伐克的故事。
在床板和草席中间,我找到一张几乎黏在席子上、发黄、接近透明的旧报纸。上头是一则社会新闻,虽然看不到文章的开头,不过整个事件应该是发生在捷克斯洛伐克。有个捷克男子离开了生长的小村庄,希望能在外地成就一番事业。二十五年后,成功发大财的他带着妻儿衣锦还乡。他的母亲在家乡和他姐姐一起经营旅馆,为了给她们惊喜,他将太太和儿子安置在另一家饭店,然后自己到母亲的旅馆去;由于许久未见,她竟没认出他来。他突然想和亲人开个玩笑,当下要了一个房间过夜,还不吝于表现自己的富有。那天夜里,他母亲和姐姐用榔头将他杀害,偷走他的钱财,然后将尸体丢进河里。隔天早上,他的太太到旅馆来,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揭露了他的真实身份。最后,他母亲上吊,姐姐跳井。这故事我读了该有上千次。表面上,它看起来太戏剧化,让人难以置信;另一方面,却又很合乎常理。总之,我觉得这场悲剧有一部分得怪捷克男子自己弄巧成拙,这种事本来就不该随便闹着玩。
就这样,长时间的睡眠、回忆游戏、阅读那篇社会新闻,在日复一日昼夜光影变换间,时间过得很快。我曾读到在监狱里待久了,会逐渐失去时间概念的说法,但那对我而言没有太大意义,当时我并不懂,原来日子能让人同时觉得漫长又短暂。漫长得度日如年不说,还膨胀到彼此交叠,最终界线消失,既定的名字也不复存在。对我来说,只有“昨天”或“明天”这种词汇还保有原意。
有一天,看守员说我在这里已经过了五个月,我虽然相信他,却无法具体领会这句话的含意。在我看来,这只是同一天在我的牢房里不断重演,我也不停继续同样的活动来消磨时间。这天,看守员走后,我从铁盆上端详我的倒影,觉得即使自己试着对它微笑,它看起来依旧很严肃。我左摇右摆,看着那倒影在我眼前晃动,但它还是维持着严峻和阴沉的表情。一天将到尽头,又到了我不愿谈论的时刻,一个无以名状的时刻。此时,夜晚的声音悄悄地从监狱的每一层爬上来。我走近窗边,在最后的暮光中再次凝视我的倒影。它还是一样严肃,然而已不再教我讶异,因为此时我感觉自己也严肃了起来。刹那间,数个月来第一次,我清楚意识到一个说话声,并认出那是每到傍晚便在我耳边回荡的声音。原来,这段日子以来,我一直在自言自语。顿时我想起妈妈葬礼上护士说过的话。的确,这种状况谁都无可奈何,也没人能想象监狱里的夜晚是什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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