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 电影的仆人
01
下雨天,潮腻腻的,鸭汤面馆老板娘坐在板凳上望向街面,喃喃自语:“弄不好今年就是倒黄梅。”一辆黑色轿车在她眼前打了个弯,拐进弄堂,几个人正一人一把伞迎候在那里。老板娘拢拢筷子站起来,返身进了厨房。右边车门打开,一个白了大半头发的男人下车,身着藏青色冲锋衣,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棒球帽随即戴上,帽檐压得很低。从不同方向射过来的目光触不到被遮住的眼睛,只好在帽檐上稍作停留—— 那儿,有一处边角绽了线。
“导演,您瘦了。”化妆师迎上来。李安脱了帽,向室内所有陌生人微微颔首,典型的李安式微笑浮现——一种统一了谦逊、羞涩、无奈、温柔、纯真诸多色彩的表情,却淡。他在镜头前坐下,配合媒体全套采访。“这里,拜托了。”他指指自己的眼圈。从洛杉矶飞来上海参加电影节,他还在倒时差。十年前,他在南京路愚园路衡山路拍《色戒》。16 年前,他在上海交响乐团为《卧虎藏龙》录音乐,瘸着一条拍戏拍到风湿痛的腿。
他的声色言行,让现场每个人都舒服,虽然看上去他自己不怎么舒服。有那么一小会儿,他靠着墙跟人轻声慢语,像是快要睡着了。在他十几岁诵读的《论语》里,有曾子“每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在父亲要求他和弟弟背诵的《古文观止》里,有历史掌故,有文辞之美,有人生智慧和宇宙之道。李安的胞弟李岗说,谦谦君子是李安的禀性,他待人诚恳,待电影诚恳,待电影公司与同僚诚信,不乱用投资人的钱;他的镜头和叙述,不晦涩,不说教,有留白,有余韵,平静灵秀,对得起观众——好比打篮球,传球总让接球的人舒服。
李岗说,同时存在一个他不太能把握的“西方的李安”,虽然上初中以前,兄弟二人是睡一张床长大的。他看李安在纽约大学的毕业作品《分界线》,看《理性与感性》(他怎么会懂两百年前的英国?),看《卧虎藏龙》(这不是传统中国的武侠片,是出自西方视角的两个女人的战争,用的又是章回格局),都有那种陌生感。“每次他讲英语的时候,我就会觉得,那个我不熟悉的李安出现了。”
02
《分界线》的剧本11 页,片长47 分钟,从1982 年开始拍摄,1984年作为毕业作品亮相,一共花了两万多美元,李安说,是靠自己打工、父母资助、当时的女友(后来的妻子)林惠嘉赞助拍完的。曾在纽约大学Tisch 艺术学院影视系教过李安三年级课程的丹·柯林曼(Dan Kleinman)教授说:“这部作品非常精彩。30 年过去了,我仍然认为,我再没有见过比那更好的学生作业。”
故事发生在纽约曼哈顿的唐人街和紧挨着它的“小意大利”。意大利小伙子马里奥从精神病院跑出来,跑回他在“小意大利”的家,发现老婆弃他而去,于是歇斯底里,朋友前来安慰。“从这一段你可以看到,李安虽然是一个中国人,但是电影中的英语对白却相当地道,都是非常美国化的口语,即使是纽约本地人也不一定能写出这么贴切的对白。”柯林曼教授说。
女主角俏俏出场。她从台湾来,在唐人街餐馆打黑工。“你似乎可以看到后来《饮食男女》厨房里的热闹场面。她手忙脚乱地端菜、接受点单、收拾餐具、去厨房洗碗、接水,又回到大堂重新接受点单,反反复复,最后跑回厨房,一排刚出锅的菜的镜头紧接她茫然的脸的特写。这里面的节奏很有意思,快速地跟镜头、摇镜头、移动和剪辑,很精彩。”
移民局官员突击检查餐馆的非法劳工,看到案板上的菜刀,熟门熟路地走进地下室,敲门,躲在里面的厨师怏怏现身。走出餐馆时,移民局的人又顺手推开卫生间的门,里面藏着的另一位厨师也被带走。这是李安听来的捉迷藏片段,原样再现,经历过那个年代的移民都会心酸一笑,如同后来美国观众坐在影院里看《冰风暴》,都被李安重现的那个1973 年的美国——大尖领衬衣、超能四人组漫画书、尼克松在电视里承认水门事件、休斯敦正在崛起的半导体研发、水床——给牢牢攫住了。
俏俏被移民局官员追拿,在街上左冲右突地奔跑,配乐是京戏里的板和琵琶。马里奥跟毒贩朋友在黑魆魆的大桥下交易,戴上了耳机,于是所有的声音都被意大利男声吟唱的抒情民歌覆盖。交易着的毒贩都在逆光里,马里奥点着一根烟悠悠注视着那些剪影。警察来了,黑色剪影迅速打散,马里奥撒腿就跑,意大利民歌一直在唱……“《分界线》从上字幕开始就令人耳目一新——那是二胡和琵琶的音乐,但很明显是经过西方音乐熏陶后的那种感觉,不是简单地照搬东方音乐。他一开始就结合了东西方的文化元素,这使他在同学中很不同,使得这部片子得以鹤立鸡群,脱颖而出。”柯林曼教授是这部当年学生影展最佳影片和最佳导演的见证人。
“没有人看完我的毕业作品还会说,这小子不会拍电影。”李安自己
讲过的。
在拜会导演之前,我听了从《推手》(1991)开始的12 部电影的主要音乐,记下了他上过手的乐器。李安喜欢吹箫,也喜欢胡琴,嗯,他还跳过一个多月的芭蕾。《冰风暴》里用了箫,如泣如诉、哀而不伤的箫声很托得住20 世纪70 年代美国人“时代变了,人心还没跟上怎么办”的惶惑,音乐类型是当时流行的极限音乐。《断背山》里从头至尾是一把简单的吉他,李安把它用出了古琴的味道,又像中国的书法,简简单单,却浸透着复杂和深邃。《卧虎藏龙》里,马友友那把价值250万美元的大提琴拉得像胡琴,是飘在整体音乐之上的一根筋。法国作曲家亚历山大·戴斯培(Alexandre Desplat)接手《色戒》时,李安的要求是,音乐要像叙事抒情诗,少一点浪漫,色彩不要太丰富,以免观众分心,请他从《豹人》(Cat People,1942)、《美人记》(Notorious,1946)这种好莱坞老片子的音乐里找感觉——李安当年在台北艺专除了课堂看片,每周另看10 部电影,后来保持每周看片7 部到10 部,当然拍片后就没时间看这么多了。《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的印度音乐是加拿大音乐家麦克·唐纳(Mychael Danna)做的,他对印度下过功夫,太太也是印度人。他驾轻就熟的电子乐、管弦乐,配合印度特有的西塔尔、印度鼓,再加上泰米尔语的人声,共同孵出主题曲Pi’s Lullaby,离人近,离神不远。
上海电影节论坛上,李安一如既往地谦虚着:“我是36 岁才开张,很晚熟的人……”事实上,他在艺术方面是相当早熟的(甚至可以追溯到他在台湾艺专二年级时拍的第一部18 分钟超八厘米黑白短片《星期六下午的懒散》,灵感来自余光中的短篇小说《焚鹤人》),只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来得晚了些。李岗初看《分界线》时大吃一惊:“哇,我老哥怎么会这个样子,没有经过青涩阶段,一出手作品就已经很成熟了。”这底下,不仅有台北艺专三年、伊利诺伊大学两年、纽约大学三年共同夯实的戏剧史、剧本研读、表演、导演、剧场运作的基底,不仅仅是王大川、邓绥宁、丹·柯林曼这些高明老师的耳提面命,不仅仅是麦克·尼克斯《毕业生》、伯格曼《处女之泉》、狄西嘉《单车失窃记》、安东尼奥尼《欲海含羞花》(大陆译为《蚀》)这些经典的滋养,更有一个从小“看叶子飘半天还不读书”、长长久久迷迷糊糊游离在精神世界里、好像生来就为拍电影这一件事情的人的痴情和天分,还有最后落定在台南的那个家所代表的文化的根性支撑。
03
见到李安的人,言语一接,一种头绪繁多的底色慢慢淡淡地浮现。
因为慢,需要回味,因为淡,需要留白。
从某个角度望过去,他像古代人,没有近人彪悍的“自我”——也有可能,他内在的“本我”已经强大到超越了形式上的“自我”。他的做小伏低不是一种姿态,更像是一种习性,一种道家的无我无执、练神还虚,长在他身上了。那些场面中人喜欢拿来撑场面的东西,比如知识,比如所谓上流社会的纵横交错,他好像都不觉得是可以用来说的——不好意思或者不消说。他待人接物的方式是儒家的,彬彬有礼,不远不近,但又是重人情的。他的眼睛里总浮着一层温润的水气。1993年《喜宴》在柏林电影节拿了金熊奖,李安穿件灰绿色羽绒服去领奖,正下雪,媒体一拥而上,朋友忽然迅速扒下他的旧羽绒服,把自己的呢子大衣往他身上一披,让他走上红毯。那天晚上很冷,朋友始终穿着单薄的西装,手里拿着他的羽绒服,李安说,他很长一段时间心里都记挂着这件事。早年在纽约一起穷开心,后来为《卧虎藏龙》作曲的谭盾讲过一件小事情:“我太太坐月子的时候,他打个电话说:‘我要路过,看一下你太太。’当时我很奇怪,第一次接到朋友这样的电话。他专程跑来送一个带‘佛’气的台湾瓷杯子。他跟我太太说:‘坐月子,用这个杯子喝水比较好。’我觉得李安有一种很淡的深情。”
换个角度看,他又是极新颖极现代的。他对电影新技术毫不迟疑的拥抱,抓住电影每一寸“着色相”的机会求新求变,好像始终停在18岁。《绿巨人》是根据畅销漫画书The Hulk 改编的,开场镜头以“闪电交错”(lightning mix)的方式呈现,典型的恐怖片开场;然后是分割画面——来自漫画书一页上有好几个画面的启发;多重画面——“我不仅仅想剖析动作,还要剖析信息,我要通过多重画面提供更多的信息”;狂放的剪接——“我甚至想在同一个画面里塞进不同的时序。过去一百年的电影史上,每个人都做过时序上的剪接,借此串联起人和事件,而我做的是空间上的剪接!这才炫。”片中用了三个画面拼出詹妮弗·康纳利、埃瑞克·巴纳和乔什·卢卡斯三个人的凝视……到了《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造浪,驯虎,拍真人3D,登峰造极。只有当说英语的李安讲出他脑子里在琢磨什么,听到那些带着纽约腔的“这很过瘾”“十分有趣”“这太爽了”,听他讲11 月11 日即将上映的《比利·林漫长的中场行走》,你才有可能触到一点点18 岁电影少年的狂热和勇敢,瞥到一眼那个一往无前伺服电影的王的影子。
2004 年2 月,李安带着大儿子回台湾过年,父亲对他说:“我终于明白你在拍什么了,找《绿巨人》的带子给我,我想在家慢慢多看几遍。”这部拍在“9·11”之后的电影包含许多层意思:受惊后的恐惧,因恐惧而生的愤怒,曲折的父子关系,恋母情结,压抑……父亲究竟看懂了什么,李安没有问,但他看懂了父亲的心——他告诉父亲:累了,想退休,至少休个足够长的假,不再碰电影。父亲问:“你想不想教书?”“不想。”“那你没有办法,只有披上盔甲继续往前冲,停下来你会很难过的。”这是父亲平生第一次鼓励他拍电影,也是最后一次。两周后,父亲去世了。
……
展开
——李安
什么人能把辣椒看得这么红?只有那种对生活热爱至深,天真、善意的眼睛才能看到。万物皆有灵,白石老人与它们莫逆相交了一辈子,他们之间是平等的,一切都是那么值得尊重与感激。爱之热烈是恨不得能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带走的。这是笔墨技法之上的。
——徐冰
世界上很多美妙的事物是不跟人互动的。艺术其实也一样,美玉深埋土中,《兰亭序》静静地在那里,并不跟我们互动。你以为蒙娜丽莎会因为你往右边走就往你那边看,那是你想多了。它们只是自顾自美丽,懒得理你。
——邱志杰
在画的过程中,有很多时候我会用大师的标准来判断这一块到底该怎么处理,该朝哪个方向走,冥冥之中,它会指引我——如果我保持高度敏感的话,时时刻刻都能得到指引,那是一种自觉的、神奇的感触。所以绘画对我个人来讲还有希望,还有意义,因为画的过程真的是充满了乐趣。
——毛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