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红尘有佳士
按语:红尘滚滚,众生芸芸,向何处能找寻那些合于天然的鲜洁、未染烟火的淡逸、不加雕饰的纯真?独有翩翩佳士能坚守本性、不为俗累,是那古歌中的采采流水、蓬蓬远春。本章的入选者有“清词第一人”纳兰性德、浙西词派之“姑射仙姝”厉鹗,以及常州词派的开山宗师张惠言。入选理由:纳兰性德“不是人间富贵花”的高卓品格,厉鹗“白云还卧深谷”的娴雅气度,张惠言“门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的温醇思致。三者合一,便构成了我们心目中对于红尘佳士的完美构想。
纳兰性德小传
纳兰性德(1655—1685),字容若,初名成德,避康熙太子保成讳,易名性德,号楞伽山人。满洲正黄旗人,武英殿大学士明珠长子。康熙十五年(1676)进士,选授三等侍卫,后晋一等。善骑射,好读书。工词,尤擅小令,其词初称《侧帽集》,后更名《饮水集》,后人辑作《纳兰词》。胡薇元《岁寒居词话》云:“容若《饮水》一卷,《侧帽》数章,为词家正声。散璧零玑,字字可宝。杨蓉裳称其骚情古调,侠肠俊骨,隐隐奕奕,流露于毫楮间。”况周颐《蕙风词话》曰:“容若承平少年,乌衣公子,天分绝高,适承元明词敝,甚欲推尊斯道,一洗雕虫篆刻之讥。独惜享年不永,力量未充,未能胜起衰之任。其所为词,纯任性灵,纤尘不染,甘受和,白受采,进于沉着浑至何难矣。”
金风玉露时,白狼河边头
《台城路·塞外七夕》
白狼河北秋偏早,星桥又迎河鼓。清漏频移,微云欲湿,正是金风玉露。两眉愁聚,待归踏榆花,那时才诉。只恐重逢,明明相视更无语。
人间别离无数。向瓜果筵前,碧天凝伫。连理千花,相思一叶,毕竟随风何处?羁栖良苦,算未抵空房,冷香啼曙。今夜天孙,笑人愁似许。
七夕,中国人记忆中一瓮芳意沁骨的甘醴。只这灵黠秀美的名字,已足以引动无穷佳思。汪曾祺的小说《大淖记事》中有位名唤巧云的姑娘,酒窝凤目,眉如鸦翅,与小锡匠十一子两心暗许,道是无晴却有晴。小说中写道,巧云出生在七月里的一天,生下来时,满天都是五色云彩,所以便有了这个名字。单凭这一点,我便固执地认定,巧云的生日应当是在七夕,否则真太可惜了那一天缤纷浪漫的五彩云。古龙的小说《武林外史》中也有一位以七夕命名的姑娘,姓朱,名七七。一个活泼俏皮的精灵,敢爱敢恨,明亮热烈胜似盛夏的榴花。
聊了小说,转入传说。作为久负盛名的传统节日,七夕源于牛郎会织女这一古老的神话。按照《荆楚岁时记》一书的记载:“天河之东有织女,天帝之女也。年年织杼劳役,织成云锦天衣。天帝怜其独处,许嫁河西牛郎,嫁后遂废织纴。天帝怒,责令归河东,唯每年七月七日夜渡河一会。”这实在是个悲惨的故事,天帝这个大独裁者太没人情味儿了。试想在渺不可及的天庭,有这样一幅场景:梭子在飞,织机在响。织女织布,日夜匆忙。云锦天衣装饰了天帝的盛世门面,却黯淡了织女的青春韶光。
工作狂也得出嫁,天帝一时心软,织女终于结束了独居的生涯。她嫁给了河西最亮的一颗星辰——牛郎。被幸福冲昏了头脑的新娘一心守着夫君,“一十二时不离别,郎行郎坐总随肩。”爱情导致罢工,天帝坚决不同意女儿的辞职报告,反倒十万火急地将她催回河东。飞梭织杼又成了织女的全部生活,可她的整颗心与全部情感,已不在梭里,不在布中。或许是天帝认识到自己做得有些过分,或许是为了提高织女的工作效率,他终于做出让步,允许织女与牛郎一年一会,在七月七日的星桥。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这是唐代诗人杜牧的《七夕》,是《唐诗三百首》中的七夕。银烛画屏,罗扇流萤。夜凉如水,卧看双星。对笔者而言,这便是对于七夕最早的一点儿印象了。读者诸君呢,各位对于七夕的印象又是始于何物,始于几时?
我们即将谈到的这首《台城路·塞外七夕》,既没有银烛画屏的华贵,亦没有罗扇流萤的清丽;既没有夜凉如水的幽静,亦没有卧看双星的闲适。因为这是塞外的七夕,是纳兰笔下的七夕,这便决定了本词的与众不同。
“白狼河北秋偏早”,白狼河即辽宁的大凌河,其南端发源于白狼山,是辽宁省西部最大的河流。作为康熙皇帝身边的大红人,纳兰侍卫时有扈驾出巡之机。换了他人,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但对于纳兰,却是非其思存的差使。此词如是开头,也正反映了纳兰的这一心境。白狼河的秋天,你为什么要来得那样早,来得那样出乎意料?越往北去,秋意越深;越往北去,人越孤悄。然而,不知是谁的一句提醒,“今天可是七月七日啊,牛郎会织女的日子”,纳兰这才发觉,若在故园,仍能见到风荷映水翩跹的盛景,一如他此时的年龄,三十不到,风华正茂。“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白狼河的秋意,与其说是来自自然界的秋天,不如说是来自与亲人久别带给词人的寒寂之感。七月七了,词人的一片归思已飞向故园,梦想到了织女与牛郎相会的辰光。
“星桥又迎河鼓”,七夕之夜,银河灿烂,繁星似海。河鼓即牵牛星的别名,句中以河鼓代称牛郎,一片喜悦之情仿若击鼓传花,华音清扬。
“清漏频移,微云欲湿,正是金风玉露。”清脆的漏滴见证了光阴的推移,纤巧的云影在含泪窥望,金风玉露的夜景正姗然展开。这是美的极致,一切的美,都毫不吝啬地向着牛郎与织女绽放;一切的美,都已为这一年一夕的盛会准备就绪。
“欲将离恨寻郎说,待得郎归恨却休。”终于等来了日夜凝想的牛郎,织女却并未显得喜色盈面。“两眉愁聚,待归踏榆花,那时才诉。只恐重逢,明明相视更无语。”她似乎还不能适应这乍见的鼓舞与激荡,但怅久离居,何以答欢愉?
“你不高兴吗?这大好的日子,怎也不舍得松松眉头?”在久久地无语对视之后,牛郎伸手挽住妻子,打破了沉默。
“哪里,我只是太高兴了……太高兴了,所以难过。”织女展颜一笑,禁不住滴落两行清泪。
“今晚的月色真好,花也很香。你看我们下边的银河,只如一条细线。那尘世之人是怎么说我们来着?‘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不知哪位高人能够填平这清浅一水,好将你我的相思之债一举了却?”
织女只是微笑。
“好不容易才有这个机会。三百六十日,佳期杳如年。只有这一天,我能见到你的样子,听到你的声音。你想说什么,还舍得不告诉我吗?”牛郎语意殷殷。
“小声些。我们的话,别让鹊儿们听了去,别让世人偷听了去。”织女含羞轻嗔。
“好,我们回家说去,你可不许赖我。”牛郎朗然一笑。
星汉灿烂的夜空,有一双眷侣踏着榆花般皎洁的云朵携手同归。他们是那样和谐、那样甜蜜。
如此一幕落入世人之眼,将有怎样的触动、怎样的感想呢?“人间别离无数。向瓜果筵前,碧天凝伫。”牛郎织女犹有七夕可待,人间的痴情儿女,在七夕之夜仍不得团聚者,不知又有几何!为了这一年一度的佳节,人们早早就陈设好了瓜果盛宴。翠绿的西瓜、紫艳的葡萄、粉嫩的山桃、雪样的莲藕……无一不是时新应景之物。因为在古人的心中,织女不仅是位纺织能手,还是一位瓜果女神[《续汉书》云:“牵牛主关梁,织女主瓜果。”意即古人乞求织女保佑瓜果丰收。
]。要向织女求赐女红秘诀,先得让瓜果女神甜到心里去呀。
这天夜里,闺中女儿都打扮得风姿楚楚,聚于庭院引针乞巧。北宋词人柳永曾为之写过一阕极风流、极婉美的《二郎神》:“须知此景,古今无价。运巧思、穿针楼上女,抬粉面、云鬟相亚。钿合金钗私语处,算谁在、回廊影下?”“钿合金钗私语处”是出自《长恨歌》的典故。“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相传唐明皇曾在七夕之夜赐杨玉环金钗、钿盒为定情之物。热恋中的大唐天子与爱侣誓同生死,感人至深的画面,何尝逊于七夕之会的牛郎织女?而在星光摇曳中,那一个个心思灵慧的女郎,大约还做着瓜果般甘甜的香梦吧?她们将丝缕引过银针,将憧憬引向未来,向碧天祈祷,眼神清亮。虽说祈祷之词各个不同,然而有如牛郎织女般坚贞不移的爱情,一定是她们祈祷的核心。
“连理千花,相思一叶,毕竟随风何处?”两棵树的枝干相连,谓之连理。同样是出自《长恨歌》的句子:“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在连理枝上开出的花朵,是何等芳艳,怎样深情。只可惜花愈芳艳、愈深情,愈益遭受雨打风欺。南宋女词人朱淑真以不幸的切身经历痛声一哭:“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催。”狂风骤起,落花满地。谁还记起那曾经怒放的花容以及与花容一样醉人的情意?繁华洗尽,只有一片嫣红如故的叶儿,写满了思念,承载着祝福,漂向天涯,漂向你。
这一片叶儿,仿佛漂向了千年以前的时光,漂向了大唐晚照。唐僖宗时,书生于佑黄昏漫步,在宫墙外的御沟中拾得红叶一枚,上有题诗:“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于佑回去后反复吟味,将红叶锁入书箱,又另寻了一片红叶复诗两句:“曾闻叶上题红怨,叶上题诗寄阿谁?”写罢将红叶投入御沟上流,怀着一丝秘密的希望,暗祝红叶能流回宫中,被那位最初寄诗的有缘之人拾取。数年后,僖宗放还宫人,于佑聘娶了一位姓韩的宫女。韩姑娘在于佑的书箱中发现了红叶诗,不禁惊叹:“我的旧物怎会在你这里?”于佑说出了得到红叶的经过。韩姑娘如有所悟:“我也拾得了一片题诗的红叶,叶上题诗寄阿谁……怎么,难道这真是天意?”遂将珍藏多年的红叶取出,于佑一看,正是自己昔日的笔迹。一时间双叶相偎,丹心互许。
红叶媒,三生缘,这故事堪称千古之奇了。然而客观地说,韩姑娘的那首诗,实在做得不为出色。而于佑的复诗,更是碌碌不足道。难怪这个故事的版本之一——《青琐高议·流红记》将男主角说成一个累举不捷的落魄士人。撇去诗的优劣,故事的本身却不掩其美。小小的红叶随波漂荡,不正像孤独的灵魂漂泊在人海吗?红叶渴望能投入温柔的、可以信托的掌心;而灵魂呢,渴望找到另一个颖慧优美、息息相关的生命。然而,命运会成全世人可怜的愿望吗?不是每一对有情人都能像于佑、韩氏一样得偿夙愿。小小的红叶要毫无闪失地到达理想的彼岸是何其困难、何其渺茫。“毕竟随风何处?”世路坎坷,风波险恶,有多少痴情被虚情蒙蔽,又有多少真情被无情错过?
“羁栖良苦,算未抵空房,冷香啼曙。”此一句,容若回到了自己身上。扈驾塞外的日子是那么单调、枯燥,对一个纯任性灵的词人,这种华而不实的生活是不可能带给他些微喜意的。他的心,已飞回了妻子身边。他想象着妻子在空落落的屋子里暗自垂泪,推窗凝望七夕的明月,牵念他的安危寒暖,默数他的行程归期。漫漫长夜,陪伴妻子的唯有一缕沉香,从初燃时的温馨到凋落时的冷寂。当夜已过尽,香已成灰,妻子的双眸仍莹然欲泣。词人为此歉疚盈怀:“世间最深情的寂寞莫过于思妇的寂寞。跟这种寂寞相比,我纵然饱尝旅居的痛苦与风霜又算得了什么?”
泪暗流,可奈秋?“今夜天孙,笑人愁似许。”天孙为织女的另一称谓,“织女,天女孙也。”按照《史记·天官书》的说法,织女当为天帝的孙女。是女儿还是孙女,此两种说法究竟谁为确切呢?神仙的辈分众说不一。不管怎样,在七夕这夜,织女是人间天上最幸福的人儿。看到芸芸众生为情而苦,因情而怨,她会讶然一笑吗?在这样价值千金的时刻,怎会还有落寞的红颜、深敛的蛾绿?在这样皓月当空的夜晚,为何还有如雨的泪光、难解的心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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