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金枝玉叶》:
1989年9月,戴西离开上海,去美国看她的儿子中正一家,同时她也去看了分离了三十多年的兄弟姐妹。
1958年,她的丈夫被捕入狱,被判必须向政府退还六万四千美金。她被迫向所有国外亲人写信,请他们寄钱回来,帮她家还账。她把信写好,交给政府过目。寄出去那么多信,只有她的哥哥沃利一个人寄回了八千美金,那是从前她借给沃利的钱。1963年,戴西去学校教英文,沃利还从美国寄来了许多英文教学方面的资料和最新出版的词典。而“文革”以后,他就再也没有了消息。
而在从前,沃利总是戴西的领袖,他总是为戴西出各种各样的主意,在全家从悉尼迁往上海的日本邮船上,他们玩了六个星期的“跟着领袖走”的游戏,沃利的领袖地位在那时候就确立了。小时候礼拜天去教堂,爹爹分给每个孩子一个便士,让他们自己投到奉献箱里去,沃利教她用半个便士去买一个冰激凌筒吃,把找下来的半个便士给奉献箱。
在全家离开澳大利亚时,爹爹妈妈又带他们一起去照相,那时戴西已经长得高过沃利,所以他一定要戴西坐下来,不让她看上去竟然比自己要高。在兄弟姐妹里,他们是最要好的。甚至戴西十多岁的时候学钢琴,后来学开汽车,也都是沃利的主意,因为这是上海淑女个个都要学的时髦。
弟弟乔治1957年从上海经广州偷渡出境,临行前清理永安公司总裁办公室,匆忙之中,突然不知触动了哪里的秘密机关,一只秘密抽屉弹了出来,里面是从前二哥留下来防身的一把枪。1947年在永安公司的一次危机中,宋子文出面帮忙,所以二哥沃利做了总裁;1948年蒋经国要杀他,所以他也是在匆忙中逃往国外,由乔治接了他的班。乔治当晚就要走,他就把那把枪带到戴西家,让她处理。她的丈夫把枪埋在了自家花园的树下。后来,就是这把他们从来没用过的枪,成为她的丈夫吴毓骧判决书上的一条罪行:私藏武器。乔治并不知道后来在上海发生了什么事,戴西再见到他的时候,他陪着太太在夏威夷开美发厅,穿了当地人爱穿的大花衬衣,他老了以后,鼻子越长越宽大,像一个犹太老人了。要是没人告诉,你不会把他与照片上那个坐着的胖胖的小男孩联系在一起。戴西从没有真正具体地告诉过他关于那把枪的事,她说,说什么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戴西的三姐安慈是上海的第一位“上海小姐”,在这张照片上,虽然她还是一个刚刚发育的小姑娘,已经能看出她日后的醒目与美貌。她和丈夫一起生活在美国多年,仍旧保持着她的美貌,和美女那种安适而活泼的气质。她们姐妹从中西女塾毕业时,她已经是一个会骑马、会跳舞、会射击、会一切新鲜花样的小姐,她带着戴西在去闵行的公路上跟人飙车,最后发现那辆居然与她们争锋的车里,坐着她们的哥哥沃利。在她参加上海小姐选举的时候,戴西已经去了北京读燕京大学的心理学,她还写信回家劝姐姐不要参加这种无聊的游戏。而到了姐姐为了自己爱上的人几乎要从家里私奔的时候,戴西又是第一个表示同情的人。安慈已于1980年在美国去世,戴西去美国的时候没能见上最后一面,而见到了照片上那温顺的大姐。
1989年在美国,大家都鼓励戴西把自己的一生写下来。于是戴西去大学的老人写作班上了两期写作课程,规范自己的英文。离开澳大利亚以后,她仍旧上的是英文学校,她这一辈子,说的大多是英文,用的也大多是英文,虽然从中学时代开始,也一点点地接触中文,可总没有真正当成自己的语言用。直到1950年代单位里为老资本家们洗脑,她才被迫认真学习中文。到1971年退休的时候,造反派对老资本家做了最后一次训话,要每个人表态怎么继续改造自己,她对造反派表示一定要更好地掌握中文,学好毛泽东著作,改造自己的世界观,得到造反派的表扬。到了1989年,她决定要用英文写她的回忆录。她真的从9月开始写自己的回忆录,在她写在电脑里的回忆录里,她回忆到七十四年前的9月,六岁的时候,她在悉尼上科莱斯泰小学的情形,那时因为同学乱叫她名字,她逃了学,而且理直气壮地对校长宣布,要是同学不改正的话,她就永远不去学校了。那时她是个眼睛里看不得一点点不公平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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