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流水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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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李娟来海南了。
这个年轻轻就争得了自由之身的小女子，现在可以说走就走。她除了身怀倾世之文才，还有其他十八般武艺。
有一次到我家，她看见煤气管就伸手捏了一下，说老化了需要换，我陪你去选，橡胶要挑软的，越软橡胶含量越高，那口气像个技术总监。
还有一次见我穿了一件新衣服，她说你这件衣服是可以双面穿的。我怔了一下，买的时候卖家没有提示这个功能，我自己也没发现。我俩一番求证后结果正是如此，正着穿是格子的，反着穿是纯色的，我很开心，像又多了一件衣服似的。她是从袖口的做法上判断出来的，观察力了得，真不愧李裁缝。
有一天她同时收到五个快递，雄心壮志大发，左右手各执一个，下巴下夹一个，双脚开弓各踢一个，一次都拿回家了。
我解决不了的手机故障她总能找到症结，手机流量如何转到电脑上使用、买的流量用不完怎样延期、无卡怎么取款、淘宝免邮的诀窍、租赁要点、合同命门……五花八门样样精通，知其然还知其所以然。她不仅冰雪聪明，还好奇钻研，即便不当作家干别的也一样能成功，不仅会磨剪子锵菜刀修电线通下水，凉皮子做得已够开店的水平。
最近听李娟说她作品的韩文版、日文版、英文版都快出来了，我说：以后译文多了，说不定要得诺贝尔奖呢。她先是喜滋滋地一乐，但又一垮脸说，人家不喜欢我这样的题材，要更严肃的。说实在的，我所看过的中国作家有很多喜欢的，但让我想到了诺贝尔奖的，只有李娟一个，我觉得她记录的是人类真实的生存和艰辛，结结实实；描述那么温暖和柔软，都是撼动人心的表达。有句话给她的作品用很合适：既有根，又有翅膀。
可娟儿说，其实我的每一篇稿子都是被逼出来的，状态很像马克思说的那样。“马克思怎么说的？”我问她,她把一段马克思的原话从微信上发给了我：“基本上，我算是非常善于管理时间的人。比如，我会把每份工作所需要的时间等分为十份，前九份当然用来愉快地玩耍，当最后一份时间微笑到来的时候，我会再把这一份时间等分为十份，前九份当然用来忧心忡忡地玩耍，直到最后一份时间呼啸到来的时候，眼前咣当一黑。”
我回她：“看来你比马克思勤奋多了。”附上一个呲牙的表情。
十六
今天小区举办春节联欢会——高尔夫公寓春晚！就在古井旁的空地上，拉一横幅就算舞台了，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两只老旧的音箱，喑哑的声音还忽悠忽悠地起伏，再没有比这更简陋的春晚了，特别像一个村子里的联欢会。但是人气之旺盛、气氛之亲切还是很有感染力的，因为舞台和观众几乎融为一体，每个人都可以参与，哪怕鼓掌都显得那么快乐。平时一直觉得小区入住率不高，当这春晚一举办，才发现人也是乌央乌央的，度假的孩子尤其多。
能来这里休养的人非少即老，女人们尤其显老，抹多少脂粉也掩不住岁月的无情。可她们最活跃了，像小姑娘一样热情，表演着肚皮舞、水兵舞、扇子舞、旗袍秀、麦西来甫……韵味十足，艳丽无敌。
我唱了两段京剧，李娟说迷倒了一大片老头，说我是老头杀手。也是，听戏还属老头强。
演出结束还早，我俩继续出去看房：李娟在海南考察小区楼盘已经半个多月了，天天伸个脖子东探西探，收集的售房广告一摞一摞的。她并没准备买房，纯属精力旺盛好奇心重。一本正经也好，装模作样也罢，对各个小区的房子她都渐渐了若指掌如数家珍，价格、楼层、面积、朝向、视野、小区环境、绿化比例、泳池大小、温泉多少、交通便利不便利、蚊子密集不密集……面面俱到，我封她为“海南房产比较专家”。今天的考察水到渠成硕果突现，李专家方寸大乱结结巴巴，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海湾小区的一个小套，一小时之内便砸了定金。
李娟从探头探脑的李专家突然就变成海南居民了。
如此果断的即兴之举既是个性，也是能力。
值得啊，这套房子位于不高不低的三楼，窗外林涛汹涌美景无边，一条亮汪汪的河透过丛林隐约可见。抬手撕云彩，垂手摘椰子。美梦成真也就是这样吧。
据说很多在海南买房子的人都是在观光中一见钟情五体投地的。
今天是个好日子，买了一个好房子！
十七
今天和李娟约好去看她的小区，她去起点站坐公交车，我在中途等着车经过，这里的公交都是可以招手停的。
有个穿着条纹衬衣干干净净的海南大叔骑着摩托车停在我面前问我搭不搭，我说我已经有车了。他详细跟我说他的价格便宜，我说好吧我知道了。此刻李娟发微信说车快到了。可大叔还不走，他继续说：那边在修路，很难走。意思是那么难走的路坐他的摩托才是最明智的。就这样，我站在马路牙子上面，他推车站在路边，言来语去地，他一直挡在我和马路之间，公车突然就一下子开过去了，我都没来得及招手。
李娟微信过来说车已经开过去了，司机没看到我招手。她显得很沮丧，我也有点灰心，本来是结伴出行却失之交臂，还有什么意思？可又想走个回头路多扫兴。我就对那个不肯走的大叔说：“都怪你，我的车都错过了，现在只能你送我去了！”他正中下怀。
第一次在长风猎猎、艳阳当空的海南岛坐摩托车，还真不是一点点爽，晒而不曝，迅而不疾，所有的空气都变成绸子裹在周身抖个不停。幸亏我戴了口罩和帽子，不然我一趟过去还不成风干腊肉了。我突然想，坐一个六七十岁大叔的摩托车是不是太冒险了？我叮嘱他不要急，安全第一。他说已经拉人三年了，让我放心。路果然不好，只能缓行而不能疾驰，我们一路聊过去。
大叔说海南风光太好了，语气中很有自豪感。可他方言很重，很多话我都听不懂，他就一直反复说。
我说：“现在海南来了很多北方人，是不是觉得不好啊？”“好啊，很好啊，越多越好。大陆的人好，很有礼貌。”他一直管我们叫大陆人，也对，他虽然不是台湾岛人，可他是海南岛人，大陆就是相对海岛而言的。
“海南人不好吗？”
“好的好，坏的坏，有的人爱赌博，还很凶。你人就好，很老实，有礼貌。你有老公不？如果没有能不能留下来？”
我听出来了，他开始对我表示好感了，愿意我做他老婆也未可知。
“我有老公啊，还有孩子。”我说，“你多大？啊？五十二岁？才五十二岁？那我叫你大叔把你叫老了，对不起。你是单身？你的老婆呢？”
他说没有娶过老婆，因为一直很穷。现在好了，在东河农场的学校做临时工，每月两千元工资，加上低保六百元，一共就有两千六百元，还有房子。
听了他的话让我好心酸，海南人收入真是很低，即便让已经他自信的新收入依然是很低啊，而海南的物价比全国的所有城市都高。怪不得他还要在春节出来拉客人，怪不得他那么显老，这么不得不拚命的生活怎不把这个壮年汉子给折磨得像个很老的老头。
他又说：“我想找个大陆的对象。海南的有些女人不好，爱骂人，还赌钱。我从年轻就不抽烟不喝酒不赌钱，不喜欢那些，那些有什么用呢？”
“给我留下你的电话号码，我以后要有合适的女士介绍给你，你会不会骂她呀？你有什么条件呢？”
“不会啊，我会爱她的。我要生个孩子。”
天啊，他刚才居然向我示好，我老人家还真是对不住他，我不仅有老公，还比他大好几岁，已经担当不起他的重托了。
最终他犹豫了很久还是没给我电话号码，我对他说：“你还是找个海南女子吧，不然说话听不懂。”
好笑的是，我误了车，却先于李娟到了小区；李娟从起点站搭错了车，被拉到更远的地方去了。当她气哼哼赶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坐在湖边把小腿晒黑了。
十八
路边重庆、湖南的两家小面摊春节一天都没休息，节假日期间每碗面涨了两块钱，生意还是格外兴隆。我和李娟初六专门去吃面，他们的汤味道好，过几天就让人想念。
看着他们煮面捞面、擦桌洗碗的相同动作，我说：“他们从不休息每天都干一样的事情，真是辛苦啊！”
娟儿说：“也不是，他们也有乐趣。不然人那么绝望早就死掉了。”
“主要是收入的乐趣吗？晚上数钱很有成就感？”
“也不全是。你不知道，我做过生意，做生意可以遇到各种各样的人，有很多惊喜，听到各种有趣的话。不然我那些文章是怎么写出来的。”
“那我们来好多次了，从来没给他们贡献过什么惊喜，也没说过一句有趣的话。”
“不一定啊，他们看到我们又来了，是回头客，也许有惊喜。”
看来每个人的眼光都是跟亲身经历有关的，不能代替别人。
十九
早起看微信方知今日腊八节。平时在家也不计较这些似有非有的节日，现今身在海南却有佳节倍思亲的感慨。我在我的异地之家强烈地想过个节，如果我的孩子在这里，我愿意操持过每一个传统节日。怨不得有句话说，传统风俗只有在异地保存得最好。
我做了腊八粥和几个菜，还佐有红葡萄酒。我和娟儿在海南过了第一个节日，一个以前在新疆从来没有过过的节日。
二十
今天泡完温泉又热又渴，正好小区门口海南小伙子在拖拉机上卖椰子，我凑过去问他：“我可以先喝一个明天付钱吗？”小伙子头也不抬地对我说：“可以先喝的，喝十个都可以。”他为了表示诚意，把砍好的椰子优先给了我。真是雪中送炭，雨中送伞。
我本来可以到家后马上出去送钱，可我决定还是明天去，我觉得小伙子还给了我一种比椰子更好的东西，我要多享用一会儿这种难得的信任，明天再去。
二十一
对小镇诸多满意，只有一点要微词一下：摩托车太多了，比汽车还多，它是小镇人的主要交通工具。每当听到它吼声隆隆疾驰而来，尤其数辆并行，我就如临大敌心惊胆战。可再一想，如果所有的摩托车都换成汽车，那岂不更糟心？所以微词也不该有。
前天在路口等李娟，站着觉得很累。路边榕树下泊着一辆大摩托，我四顾无人便坐了上去。摩托座包真舒适，宽宽大大的像沙发一样软。伸头去照一下倒车镜，什么也没看见。镜子太脏了，蒙尘巨厚，满是污垢。我用纸巾把两面小镜子擦得雪亮如新。然后我想，安心坐着吧，如果主人看见我坐了他的车不高兴，我就说：我也没白坐你的车，我把你的倒车镜都擦干净了。
二十二
窗外的旅人蕉今年不仅长得窜出了窗框，而且突然开花了：在一丛焦黄的干叶子里开出了勿忘我般深蓝色的花，憔悴而雍容，很像是颜色高级的绢花。而那些窜天的大叶子，像羽毛笔一样站在天空中。它年年在长高，快高到极限了，又开出凄美的蓝花，莫不是旅人蕉的一生快到尽头了？李娟说它是草本植物而不是木本植物，那它的生命会不会美丽而短促？我把窗外的旅人蕉看成是我财产的一部分，它要倒了，我的财富将大大折损，我将失去我的美术——窗上巨幅风景画，我的音乐——雨打芭蕉之声，我的舞蹈——风吹蕉叶舞，得到的是远处隐隐绰绰的槟榔树影和空空如也的天空。我也就觉得自己破产了。
我日日为它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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