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腔/三晋百部长篇小说文库》:
第一章 第一次进汪家楼院,她盯住不放的是马屁眼。
祁掌柜说完银子,那匹马站定了,尾巴撅起,露出神秘兮兮的黑紫穴,摞满圈儿的圆洞浮上来,越升越小,蠕动着,肿高了,翻出花。看它那样费力,那样郑重其事,她的心也提上来,等着脱颖而出的那一下。
老辈人都晓得,马如果神了,能屙金银,遇到善良守信的人,它就给屙金子、银子以报答。
祁掌柜就是那种善良人。
进了楼院,他说带回三十万两银子。三十万是多少?能装一缸?还是两筐?能打一个银人儿?她一路上钻在车里睡觉根本没见这么多银子,那些强盗们到车上搜查了个遍也没见银子,那就只能是马肚子里往出屙了——厨房里的李妈看着打下手的敲冰凌块。一边说着闲话:“你们说,老东家一口气细细的,偏好吹个大喇叭。”“北京女人好呀,吹得哎哟起来那也是脆脆的京腔,京喇叭儿。”李妈一看女儿改英也在这儿待着,忙赶了走:“去去,这儿没你的事。——这可不是虚说,你没听说吗,四姨太跟本地女人不一样,带了万年——昃来的——”“京里产这玩意儿?没听说过,再耐用也不能万年,万岁了,那不成了皇太后了?”“人家四姨太自己说的,好几个人都听见了。还说那水儿自己下,自己流,那是千真万确。”婆子妈子们无遮拦的话说得他身上热燥,嘴里焦渴。
京城里来的这个四姨太,一定是戏上演的那种狐狸精,迷惑人的神魂。连传言也引诱人,他就想立刻见新娘子一眼,自己娶亲似的性急。
哟,你喝酒了小闺女?问话的女人好新鲜,一身崭新的衣服,脸上鲜亮,眼里鲜净,连睫毛都似一根根洗过的。女人低下头嗅她了一下,眼里满是惊异。
他没给我喝,拿酒洒在我脸上,洗脸。——酒好香,是吧?那酒还温温的,一点不冷,他刚从怀里掏出来的。
新新的女人笑了,女人站在她跟前,离得不能再近,胸脯儿朝嘴边努来,她的嘴唇自己动了,想吸一口奶。
她咽了一口唾沫。
哎,你是谁?怎么到这儿来的?我是乌音,和这些银子一起来的。
其时,那几十辆大车的松木轰隆隆滚下来,正被一根根从中剖开,原来红松木竟都是挖空心的,中间的槽里嵌了一锭锭白花花的银子。
你呢,你藏在哪儿?这个女人的笑温温的,也同那锡壶里洒出来的酒。声音又脆脆的,像银子们倒在地上的响声。
我——也藏在松木中,真的,有辆车的木头中间还有空。我钻进去,谁也没看见,要不是遇上强盗搜,我比这些银子先滚出来。
我也是坐车从太行山过来的,一前一后,咱俩有点缘分,都是新来的。走,跟我去,洗洗,换身衣裳。
这衣裳怎么啦?先是那伙强盗拿刀子挑开,落了一地。要不是祁掌柜跪了求情,还得一直在冷风地里冻着。这会儿,肚子饿得咕咕叫,却又让我去换衣裳——太太,我先吃点饭,我饿了。
进了汪家楼院直到现在,他脑子还懵懂着,院里的人似乎全不以为他也是来吃酒席的。
四达堂一百几十个字号,统归十三个大掌柜管。
每年正月老东家要请大掌柜们吃酬谢酒,祁思民知道,这顿酒席,是脸面上的事。凭着资历,凭着东家的印象,大掌柜们还得一个座位一个座位往前熬。他不是大掌柜,怎么能请他?可是请柬确实送给他了,请柬上确实写着祁思民,一字不差。
十三个大掌柜都在。他们正谈论什么洋人学堂、女学生、四姨太四姨太的。
从只言半语中,祁掌柜听出老东家同时要办喜事,娶第四房姨太太。
东家娶姨太太本来不算什么。正房夫人过世前,就娶过两房了。再娶四房——,他忽然明白大掌柜们念叨的内容了。
多年来掌柜们在东家请客这天照规矩要来说事,交代经营状况。老东家是个散淡人,对生意不甚上心。他们来无非走走过程,只要把给东家的古董和各位姨太的稀罕物件备好,这桌酒就可喝得很称心。二姨太、三姨太的爱好已为掌柜们掌握,他们正打听四姨太有什么特殊喜好,她在教会学堂念过书,非同寻常。
祁思民噗一声肚里冷笑,当大掌柜也不难,就这么点儿诀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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