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夏文艺评论(2017年卷)》:
若不先除去它,结果只有自己死“。与此同时,文人政治家瞿秋白也不甘示弱,其对汉字的辱骂几乎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汉字真正是世界上最龌龊最恶劣最混蛋的中世纪的茅坑。”在瞿秋白眼里,西洋文字代表先进文明,汉字代表落后愚昧。陈独秀对汉字的攻击亦不遗余力,他“强烈地主张废除汉字,中国文字,既难载新事新理,且为腐毒思想之巢窟,废之诚不足惜”。胡适也主张废除汉字。只是胡适态度稍显温和一些,认为一切都得慢慢来,先把汉字变成白话文,再谈消灭汉字。至于书法在废除汉字的浪潮中更是不值一提。总之,“五四”新美术运动在推崇西洋画的同时,对中国传统书画艺术做了根本否定。
美术革命对于中国传统美术的否定、对于西方美术的认同,激起了中国民族传统美术的强烈抗拒。画家金城与周肇祥联合北京知名画家如林琴南、姚华、陈师曾等人,发起组织“中国画研究会”,提出“提倡风雅,保存国粹”、“精研古法,博取新知”的号召,与迅速扩展的西洋画抗衡。然而“反西化”在“西化”势力面前已成强弩之末。“全盘西化”所造成的影响远非中国传统书画可比。
“文化大革命”的“破四旧”“打倒孑L老二”,接续了“五四”的反传统精神,不仅使中国传统文化雪上加霜,而且使一大批受到传统文化熏陶的知识分子惨遭批斗,打入牛棚。书画家人人自危,性命难保,中国传统书画艺术止步不前,不敢越雷池一步。曾于1927年赴法国学习西方美术的傅雷,“文化大革命”中不堪迫害,1966年9月3日晨和他的夫人朱梅馥在上海寓所双双自缢。傅雷夫妇事件后,林凤眠首先意识到自己“不合时宜”的画作可能会连累学生,于是亲手毁掉了自己最好且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他把千余幅画一一撕碎,泡成纸浆,然后从马桶冲下去。“文化大革命”中,即使是从事西方美术研究的人亦难逃厄运,更遑论代表旧文化的中国书画。“文化大革命”把一切都概括为“封、资、修”,中西文化的命都要“革”掉。香港中文大学校长金耀基先生是专门研究传统和现代化的社会学家,他在谈到中国文化的现代命运的时候有一句名言,他说:“20年代不想看,80年代看不见。”(刘梦溪:佰年中国:文化传统的流失与重建》,《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4年第1期)这就是中国传统书画艺术境界的现代窘境。
审视今天的中国美术学院基本上都按西方美术学院的模式培养学生。从招生制度上看,国内本科院校美术招生考试的专业科目是色彩和素描,美术招生与以中国书画为主体的传统美术彻底决裂。不少美术院校油画专业的学生多于国画专业。从美术教育课程上,当前国画专业教学,仍然把素描放在第一位,与国画密切相关的诗、书、印则弃之若敝屣。所谓国画其实是用传统的毛笔、宣纸画素描,对于中国书画所追求的“写意”和“传神”的艺术境界漠不关心。从美术教育师资看,国画专业教师有实践无理论,有素描无书法,致使国画有其名而无其实,国将不国。至于非国画专业的教师与中国传统书画老死不相往来。中国画抛弃书法,中国美术“去中国化”的现象触目惊心,见怪不怪!
中国高等书法教育虽然受西方影响不及绘画,但推崇“技术至上”“形式至上”创作理念与绘画如出一辙。书法进入展览时代,大学受到展览人选获奖的诱惑,纷纷卷入展览体制之中。展厅时代书法创作突出形式而淡化传统的创作理念,一切与创作形式关系直接的技法都在强化。笔法突出强调个性化的点画质感而异化了传统的笔法程式,淡化了点画之间的笔势关系;结构突出了夸张变形,解构经典样式,以求新出奇取胜;章法突出了设计性、美术性和工艺性,注重黑白对比效果。书法创作中笔法、字法、章法、墨法等技术性要素无所不用其极,而对书法所应具备的传统文化内涵却一笑而过。
最能体现中国美术传统的书法和国画,今天面临的主要问题是有形式无内容,有技术无文化。苏东坡在《文与可画墨竹屏风赞》中说:“与可之文,其德之糟粕。与可之诗,其文之毫末。诗不能尽,溢而为书,变而为画,皆诗之余。其诗与文,好者益寡。有好其德如好其画者乎?悲夫!”传统书画被视为诗文之“余事”,书画家以道德为首务,以诗文为修养。近百年的中国美术西化,使传统文化在高等美术教育出现断层,一代又一代靠西方绘画考上大学,站在大学讲堂的老师们如何承载传承和弘扬传统书画的重任?
在备受瞩目的历届全国美展中,描摹逼真的工笔画一统江湖,写意画作品寥寥无几。上海美术馆馆长、著名国画家方增先在美展评审人物画时,讲出国画存在的一些不容忽视的问题:“我看到,运用毛笔、宣纸、水墨、写意等传统元素的画作很少,我看中的更没有几幅。大部分人物画,轮廓是准的,线画得比较细;但不用宣纸,而用处理过的纸,在上面反复磨、不断改,明显是慢慢描出来的。中国画传统的线、点、皴、擦、染等技法荡然无存。作品乍一看蛮细致、蛮像(有些人物原型),可明显是照着照片描的。参考照片不是不可以,可是你要画出来而不是描出来。”准确讲,中国画是“写”出来的,既不是画的,更不是描的。全国美展堪称现代中国美术的标本,它所反映的中国画的问题最为典型。中国画切断与书法的联系,“写”的特色没有了,笔墨等于零;写意精神逊位,中国画的优势没有了;至于传神就更是别提了。因为中国画数典忘祖,奉行的是西画写实路线,连最起码的宣纸都不要。
美术界唯西方马首是瞻,完全丧失了中国美术的自尊与自信。美术史家陈传席认为,中国传统艺术一直居世界艺术潮流之先,也一直引领着世界艺术的发展。如果说现代中国的艺术有些贫乏的话,那恰恰是因为丢掉了自己的伟大传统,生搬硬套外国的形式所致。今天中国画家必须了解自己的传统和“曾经睥睨世界的伟大的地方”(陈传席:《我们没有理由不自信——略论中国画在世界艺术中的实际地位》,《中国文艺评论》2016年第5期)才行。
中国画向来不以写实为能事,而以写意传神为绝响。晋代顾恺之为裴楷画像,颊上加三毛,观者顿觉神明殊胜,这就是中国画写意传神的生动范例,令人景仰。唐代的张彦远赞日:“顾恺之之迹,紧劲连绵,循环超忽,调格逸易,风趋电疾,意存笔先,画尽意在,所以全神气也。”这些优秀的中国画最伟大的传统,中国书画所推崇的“写意传神”的艺术境界被中国现代美术无情地抛弃了。
书法一百年间遭遇的变局比任何一种中国艺术形式都更加剧烈。因为它曾经是全民性的文化行为,所以它在全民盛行时比任何一种艺术形式都具有更强大的根基和人才环境;也因为它是全民性的文化行为,在文化断层尚未填补的当下,也最容易在全民性放弃、全民性喜新厌旧中失落,从而全面衰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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