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故事》:
大爷是我爷爷唯一的兄长。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个比爷爷还沉默的威严老头。我记得他皮肤黑红、短发花白,眼睛很有神。由于长年靠背行李包出大力养家糊口,所以在岁月流逝中,他的背渐渐不知不觉地变弯了,但一大家人的温饱生活,却是由他不遗余力地扛起来的。
从我记事儿起,每次来我家,大爷都会带来一大麻袋散发着诱人香甜味道的香瓜。我很喜欢吃香瓜,所以也喜欢大爷来我家,但我有些怕他,因为我听说大爷家住的地方有蛇。无论是在他家的房前屋后还是田间地头,只要蛇一看到大爷,不知道为什么就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若在夏天,大爷会把那动不了的蛇系到腰间或揣入怀里凉快凉快,所以我很怕大爷的衣服里会突然探出一个吐着信子的蛇头,虽然这样的场面我从未见到过,但仍在每次见到大爷时,都会绕着他去取个个都甜的香瓜吃——毒蛇都怕的大爷,我有什么理由不怕呢?大爷每次来我家都很拘谨,不说话不活动也不抽他那不离手的旱烟袋,如果没有人和他说话他就一直静静地坐着。爷爷奶奶陪他聊天,他说的话都短得不能再短了,并且总会说:“呜,还那样……你们忙去吧。”爷爷奶奶跟大爷说别客气,就在房间里抽他的旱烟袋好了,大爷虽然答应着,但谁都能看出来他在克制着自己的烟瘾。那时,只有提到远在北京已经娶妻生子的三叔,大爷的脸上才会泛起丝丝慈笑,关切而认真地听着爷爷奶奶说的三叔近况。
三叔小的时候过继给大爷大奶家几年,大爷大奶有了自己的孩子后,爷爷奶奶就打算把已到上学年龄的三叔接回城里读书,爷爷专程去大爷家接三叔回家。大爷大奶家最好的伙食和很多蜜糖般的香瓜,让三叔像小牛犊一样的结实和不驯顺,他拼命挣扎出爷爷的怀抱,号啕大哭、四处逃躲,爷爷只好独自一人铩羽而归。但三叔的坚定表现让大爷大奶很欣慰。
不甘失败的爷爷又把总是笑呵呵,已经上了小学的二叔带到大爷家做客。在爷爷向大爷大奶表示感谢的时候,三叔和二叔正在乡间土路上兴高采烈地野跑撒欢地玩儿。玩儿累了休息的时候,两个少年坐在土墙头,三叔嘴里含着二叔从城里带来的美味糖果,他们交流着城里和小镇孩子的不同玩具和游戏。最后,三叔决定自己亲自去城里看看,然后再回来。
在大奶的泪水和大爷的忧伤目光中,三叔向他们挥手告别,笑着抱着香瓜坐上了回城的火车。
大爷那不为人知、被泪水模糊的视野中,火车越开越远,越开越远。
三叔回到城里的“叔叔、阿姨”家很不适应,即使有沉默父亲、美丽母亲的关爱,还有谦让内向的大哥、幽默开朗的二哥的陪伴,以及年幼四弟好奇的蹒跚跟随,他仍然十分思念和大爷大奶在一起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温暖时光。
虽然在分糖时,三叔明显有比他大哥二哥,甚至牙还没几颗的四弟多得到一两块糖的优待,但他仍无法克制地在一段时问里,见到二叔就会举起一只小胖手做打人状,并且嘴里压抑地骂着他和二叔共同的妈妈。
三叔无家可归、无处诉说的焦虑,终于在他的新衣服丢了一颗纽扣后爆发了。他拒绝自己脚步迈向家的方向,在漫无目的的逃离中,三叔不断地告诉自己:你丢失了很重要的一颗扣子,这是很严重的错误,虽然你不是故意的,但他们会说你故意的……此时的爷爷奶奶已经要急疯了。有的人认为三叔可能被诱拐小孩的“拍花子”“拍”走了,还有的同志提醒着:如今正是抗美援朝,小三儿是不是被特务抓走了?爷爷奶奶闻言立刻向单位的保卫科请求了援助。
在民风淳朴的那个年代,长影三宿舍几乎所有知道老朱家小三儿不见了的人都出动了。手电筒的光束在那个夜晚纷乱地划过星空,呼唤“小三儿——”的声音此起彼伏,间或还有狗叫声,有的人还用共鸣腔大吼:“我已经看见你了,快出来吧!”知道的是找孩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大搜捕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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