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碗金声:曲沃碗碗腔传》:
钟楼说戏从薛家园搬出来以后,九月红和德祥班的一班子艺人便分散住在城隍庙、马王庙一带。九月红一向不太喜欢热闹,就和妻子带着韩之文和张林保两个徒弟住到了附近的社仓巷里。
社仓巷口有一座钟楼,高约数丈,重檐飞宇,檐下高悬一块“声闻于天”的大木匾。每天清晨,更夫爬上楼去,手扶木杵撞向一口铁铸大悬钟,钟声就会浑厚有力、余音绵长地传遍全城。随着钟声的传出,整座城市便会从一夜的沉睡中醒来,开启厚重而坚实的城门,迎接新的一天的到来。
住在钟楼下的九月红几乎是全城最早听到钟声的人。每当那个更夫拖沓着步子爬楼时,九月红就已经被惊醒了。他会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更夫爬楼的台阶数,然后和着绵延而来的钟声翻转过身子来。这时候,张林保就会轻快地跑过来,给他递上一杆长长的旱烟锅子,拧上满满的一锅子永兴和(曲沃一家烟坊的商号名)的皮烟丝。他就趴在被窝里十分美气地抽上两三锅子烟,一直抽得满屋子烟气缭绕,香气扑鼻。等着旱烟的味道在腹腔内滋润了大半晌后,九月红才会从被窝里爬出来,精神头显得异常饱满。
这时,韩之文已经将一把泛着油色的太师椅摆在了院子中间,椅子边的戏箱子上放着一壶浓浓的、滚烫的茶水。
九月红步履矫健地从屋里走出来,向立在院子里和他打招呼的徒弟,轻轻一颔首,算是作了一声应答,然后稳稳地坐在太师椅上,准备给两个徒弟传戏。
自打旱灾过去后,九月红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好。在休班的时候,他常常会兴致很高地给徒弟传戏。在传戏上,九月红从不含糊,他觉得人家娃跟着学一场,不教些真本事,对不住良心。他不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在他心中就认准一个死理:唱皮影戏就是一门子手艺,是养家糊口的,死了也带不走,传个徒弟也算是做了一件善事!九月红抱琴而坐,神情寂定如坐禅,只闻得钟楼上的紫燕围着新垒的巢儿“啾啾——啾啾”鸣个不停。
忽见九月红左手食指在月琴弦上一抹擦,右手持骨制拨子迅速一拨,就听到一个小旦的声音悲悲戚戚地从耳边响起:劝公子且平心莫要上气,细听我诉一诉满腹委屈。
花园里约赠金原是好意,有谁知出意外反把祸遗。
虽然说我爹爹有心害你,还怪我太大意做事不密。
今日里既到了这步田地,黄泉下愿与你一处同栖。
九月红唱一句,韩之文和张林保便跟着学一句。
一个小段也就十句八句,可是学起来却十分费力。不大一会儿的工夫,韩之文的头上就冒出了汗珠。可是九月红唱起来的那一份悲戚劲儿,韩之文怎么也学不会。张林保打小儿就学唱曲儿,嗓音上适应得快一些,加上讨过饭,领会生活中的苦楚多,学的时候容易受到师傅的带动,一唱起来悲悲戚戚的劲儿就会从心中延绵不断地涌起来。
九月红把月琴轻轻地放在一边,端起那壶茶水,对着壶嘴吸溜了一口,滋润了一下口唇,微微一笑,开口说道:“娃呀!你没有唱出黄桂英的女人味。她男人李彦贵被绑到法场要挨鬼头刀子咧,她要拼命咧,一肚子委屈要一边哭一边诉,要把那看戏的人唱得泪蛋蛋满脸流咧!黄桂英,是个巾帼英雄,是个奇女子!她大黄璋嫌贫爱富,见李家遭奸贼王强陷害,要撕毁黄李两家的婚约!黄桂英不愿意咧,和她大翻脸了,她要的就是一个信誉,答应人家了就不能嫌人家穷!戏里还有一个马贩子叫艾谦,为报答李家救助的恩情,骑上那四蹄生火、快如闪电的火焰驹,到千里之外的边关给李家的大公子报信求助。艾谦这娃子不赖,知恩图报,敢为一个‘义’字豁出性命,是个硬汉子!奸臣王强害人终害己没有落下好下场,李彦荣保国有功终有好报是个忠臣。
娃呀!咱唱皮影戏的命贱人不贱,高台上教化人哩,台下真做人哩!干甚都要敢堂堂正正地走到人前,忠奸分得明,穷死不失信,饿死不失义!”阳光暖暖地穿过嫩嫩的柳叶铺了一地光斑,在轻轻地闪动。韩之文和张林保坐在柔和的光斑中,静静地听着,有些痴迷,更有些感动。那份感动,他们也说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只是觉得就像是一枚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水塘,激起一轮一轮的波纹,形成无数个圆圈,向四周扩散啊扩散,一直扩散到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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