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拭》:
姥姥的桥我曾看到过姥姥的一张照片,她老人家安闲地坐在那里,一身土布长衫,一个长长的烟袋。那该是姥姥晚年中一个晴好日子,那一天的板凳也是多情的,它让姥姥坐在上面,让她的一生得到一个短暂的休息。
由于大舅的关系,姥姥一生也没有安闲,痛苦最终把她击倒了。
大舅是旧社会中的文化人,日伪时期他是一个乡的动员股股长,土改时被关进了监狱。大舅没有走出那个时代的局限,在寻找生存出路的时候自己却走上了绝路。姥姥好多次走在遥远的雪路上去看她的长子。那是一个寒冷而沉重的冬天,她一个人穿着两条棉裤走在深雪里,她要把其中的一条送给她的儿子。因为当时规定不能给犯人带东西,而大舅还穿着秋装,为了不被发现,她只好把两条棉裤穿在身上。那时的姥姥很像一座缓慢移动的桥,一头是濒死的儿子,一头是儿子的父亲、新婚的妻子、弟弟妹妹,一头是绝望的哀伤,一头是难以言说的牵念,姥姥负载的太沉重了。辽阔的雪野,朔风中的乌鸦,还有墓地上的红棺材,她一个跟头接一个跟头地滚爬而过,她要给她的亲生儿子送去最后的温暖。从那一刻开始,姥姥的生命中便只有冬天了。
村里的几个无赖趁这个家遭难之际,合谋要抢大舅的遗孀——新婚不久且美丽出众的大舅母。那天早晨,姥姥把儿媳藏在一辆拉柴的爬犁上,混出了村子,回到了娘家。姥姥模糊的泪眼望断了关于长子的一切。
丧子失媳使姥爷重病在身,坚强的姥姥毅然决然地让二舅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她要让二舅为全家洗刷因大舅所蒙受的耻辱,她不想让子孙后代永远背负日伪家属的恶名。二舅去当兵,家庭的重担落到了姥姥的肩上。冬天的夜晚,姥爷已咳嗽得不能躺下,姥姥除了照顾姥爷,还要穿着单薄的衣服出去喂那一匹犁田耕地的老马。多少个夜晚,一盏马灯照亮马厩,也照亮了那些暗淡的日子。
卧床的姥爷需要调养。那时老舅还小,姥姥起早下河起须笼(一种柳编渔具)。乌龙沟冰冷的流水该记得一个女人的身影,该记得一个女人捕到鱼时的欣喜,那是多么难得的欣喜呀。
为了老舅上县师范学校读书的事,姥姥和姥爷发生了激烈的争执。鉴于大舅的事,姥爷坚决不同意老舅去读书。当年的大舅能双手打算盘,肚子里有几两墨水,结果被征去当了什么劳什子股长,结果年轻轻的便送了命,读书有什么好果子。而姥姥却不这么看,她的理由是现在是新社会了。正是她的远见卓识,使老舅最终走进了县师范学校的大门。
送走了最后一个儿子,满腔的爱便转移到我的身上。母亲在家中排行最小,我却是下一代中的老大。
我生之初穿的蓝色的小裤子就是姥姥给做的。选用深远的蓝色为我做那个小裤子,那一天的天也很蓝吧?那一天姥姥的天空也很蓝吧?裤腿上的刺绣是鱼的图案,我总觉得那是从姥姥爱的湖泊里游来的。那细密的针脚,让我想起神情的专注和无尽的慈爱。大布衫,长烟袋,从沟南走来我的姥姥。高粱地,玉米地,时间的微风穿越那绿色走廊,它是怎样掠过苍老的面额?那是多么艰难的年代,姥姥把烙好的白面饽饽送给我。那温软的话语,那慈祥的笑容,那对我长久的注视,是在补偿她平日的想念。
母亲不止一次给我讲起姥姥有一次来看我和妹妹(那时母亲刚生下妹妹)的情景。那是在一个雨后,被暴雨抽打过的小河仍暴怒不止,二道沟子的一个小木桥被冲毁了。那一天姥姥那么急切,那一天熟悉的放马人回家取了一块长长的木板横到沟子上,姥姥愣是从那木板上小心翼翼爬过来的。爱是可以穿越一切的,那时的姥姥是让我的回味悄悄走过的桥。
我稍稍懂事能和母亲去姥姥家看她的时候,她已是在病中了。坐在炕上。她依然一脸慈爱地望着我,向我问这问那。那时候,我还是一个不懂忧伤的孩子,就知道去外面疯闹。姥姥家的北面有一片很大的树林,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年的夏天那里的蝴蝶那么多。
我脱下背心,去追赶那一只只斑斓的快乐,它们像在和我开玩笑,忽而近,忽而远……我七岁那年的秋天,姥姥去世了,那一年她只有六十四岁。母亲抱着吃奶的弟弟去姥姥家时,我只听说是病重。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母亲回来了。当我躺在被窝里问及姥姥时,母亲的回答是平静的,我用被子紧紧包住自己,百思不解死亡的意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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