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红旧事 半世繁华半世劫》:
晚上,卢次伦取出包袱里面的白毛尖,亲手为父亲泡茶。卢老父亲嗜茶,且喜欢一人独坐慢饮。院墙上的紫藤花开了,花穗低垂,晚风弄香,卢老父亲坐在院墙下,膝前,一只青石鼓形磉凳,上面放着他的紫砂方壶、黑釉建瓷茶盏,他不说话,一杯复一杯,独啜,慢饮,饮罢,脸抬起来,目光投向前方远处那株立在暮色中的老榕树。这时,卢老父亲眼里,似有一层云翳升上来,黯然弥漫,挥之不去。
母亲卢杨氏为卢次伦寻了一套卢老父亲的夏布短装穿在身上,吃过晚饭,洗过澡,卢次伦脸上先前的疲惫肌黄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洗去尘埃之后的淳和与明静。黑釉建瓷茶盏里,新泡的白毛尖翠色浸淫,清香浮游,卢次伦将茶盏端起来,毕恭毕敬送到父亲手里,卢老父亲不吭声,接过茶盏,眉头揪起来,盯着碗中汤色,而后,小口慢啜。卢杨氏满面蔼笑,有意和卢次伦说话,询问那个转危为安的母亲,宜市边地的风物民情,卢次伦则有意将话头扯到宜市茶叶上来,由茶盏里的白毛尖说到那株千年“老茶祖”,由容美土司田九峰给康熙献茶,说到孔尚任、顾彩宜市大成楼品茗赋诗。说话时,卢次伦趁机朝父亲脸上窥觑,好几次,他试探着,想将回乡醵款的事说出来,话到嘴边,最终,还是咽了下去。父亲不朝卢次伦看,甚至不朝卢杨氏那边看,眼睛只专注于手中茶碗,默声喝茶。卢次伦站起身为父亲碗里续水,脸上赔上笑容,问这宜市白毛尖的味道如何,卢老父亲脸抬起来,看着卢次伦,不说话。许久,搁下手里的茶盏,起身往睡房去了。卢老父亲睡房在北厢房上屋,经过堂屋时,卢老父亲站在那块黑漆大匾下面,面朝匾额,背对身后天井,一动不动。卢次伦望见父亲站在那里,站起来,想上前去和父亲说点什么,卢杨氏朝他递去一个眼神,并伸手将他的一只袖子扯住了。
与宋人钱思公“三上”(马上、枕上、厕上)惯读一样,卢次伦也有枕上读书习惯,不久前,他得到郑观应郑先生寄赠他的一本《易言》。此时,坐在床上,正在灯下阅读:中国以农立国,外洋以商立国,古之时,小民各安生业,老死不相往来,故粟布交易而止矣。今也不然,各国兼并,各图利己,藉商以强国,藉兵以卫商,其订盟立约,聘问往来,皆为通商而设,英之君臣又以商务开疆拓土,辟美洲、占印度、据缅甸、通中国,皆商人为之先导,可知欲制西人以自强,莫如据兴商务,安得谓商务为末务哉?
母亲卢杨氏推门进来了,坐在床沿上和卢次伦说话,问到今后打算,卢次伦便将这次回来准备醵款办茶厂的事向母亲说了。卢杨氏脸上现出担忧:人生地不熟,你一个人在那里办厂行吗?卢次伦微笑点头,当他说出办厂需要两千两银子,卢杨氏显出惊色,瞪大眼睛盯着卢次伦。卢次伦要跟母亲解释,卢杨氏做了一个手势,让他止住声,临出房门,卢杨氏看着卢次伦,神色惊惶,压低声音——
你这是要剜他的肉啊。
在当地,卢次伦家虽称不上富甲一方,但家拥数百亩田产,年入粮租千担,也称得上家境殷实。卢次伦原想,只要自己道明原委,晓以前途,恳求父亲拿出点钱来并非不可能,如今看来,要父亲拿两千两现银出来的愿望,未免太过天真。母亲卢杨氏从房里出去了。卢次伦灭了油灯,躺在床上,两眼却骨碌碌瞪着,父亲阴沉的脸,母亲惊惶的眼神,宜市深山的千年“老茶祖”,泊满汉口江边的茶船,吃观音土妇女寡白的脸,一幕又一幕场景轮番在眼前上演,每一幅画面都牵扯着他的神经。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瞬间湮没的黑暗更令他心惶意乱焦躁难耐,半夜时分,他从床上爬了起来,黑暗中,呆呆站在窗口,片刻,忽又躺回床上,院子后面传来鸡啼声,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刹那,似有一道电光闪过,眼前豁然一片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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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第八届矛盾文学奖评委 龚旭东
★读完文曙的长篇小说《半世繁华半世劫:宜红旧事》,我欣喜且惊奇,欣喜的是它带给我的一种久违的审美感受,它温润、清新、典雅、磅礴;惊奇的是文曙驾驭历史的叙事能力以及独具个性的语言风格。
——文学评论家、作家 李鲁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