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蝶者
你去捕蝶。
你爱蝶,这毫无疑问,世上或是没有谁比你更爱蝶了。你研究蝶,珍藏蝶,你是专家,节肢动物门,昆虫纲,鳞翅目……不仅如此。你自信你是蝶的知己,蝶亦恍惚成了你的生命。你甚至反复地梦过化蝶之梦了。
你备好捕蝶网,这种网你有过许多个,有珠萝纱缝制的,也有尼龙网纱缝制的,它们的共同点是轻,软,纤维细而滑,不易损伤蝶翼及其鳞片。网框和网柄已经成了你的手臂的延长,成了你肢体自如的部分。
你把必备的工具缚在腰间,这比装在背囊里使用起来更方便。采集盒,盛装蝴蝶的三角纸袋,书写记录本,铅笔,剪刀,镊子,还有,毒杀蝶类的广口瓶,瓶底放人氰化钾或氰化钠,上面填人一层细木屑,再覆上一层熟石膏粉,滴上少许清水,摊平那一切,再铺上一层过滤纸,以保持瓶内毒物的透气、湿度和清洁。这一切你做得实在精细,像布置舒适的家居,这将是你那些美丽的精灵暂住的宫殿,你把呵护美丽的一切都想得极其周密,你是受过专业训练的。
你出发去捕蝶,只为自己备一顶窄边的遮阳帽和一瓶水,甚至连水也不带,你是古典主义者或自然主义者,还相信蝶群聚而饮水的山溪。饮水时的蝶常常是展翼的,宛若盛放的菖蒲,更闪着娇娆的鳞光。你梦里总听见那样的溪水。
你去往原野,山林,洲屿,最为你想往的,可能是亚马逊丛林。然而你是要计算旅行成本的,想往总归是未来的事情。“绕篱野菜飞黄蝶”,这景色也好,但只是农家的好,那些庸常的菜粉蝶不会惊动你的捕蝶网,它们因庸常而幸福着,安适着,你的志向,绝不在篱笆菜畦之间,你要的是蝶中珍稀。
“晴蝶飘兰径”,这是李诗;“穿花蛱蝶深深舞”,这是杜诗。大诗人像是并不出错,晴蝶这词用得专业,像是知道日出露干方是蝴蝶飘飞的时辰,这正是捕蝶的好时辰。蛱蝶这词就含糊一些,丽蛱蝶?木叶蛱蝶?还是裙纹蛱蝶?自然是很不同的。倘是人诗,蛱蝶固然美,但又何不用公推最美的凤蝶?翅表斑澜七彩,且通身闪耀灿烂的金属光泽。燕尾凤蝶,丝带凤蝶,金斑喙凤蝶,萤光翼凤蝶,碧凤蝶……林林总总,美不胜收,飞舞时异彩耀目,体态优雅,尾突飘逸,如飘带,似轻丝,当风起落,若仙若幻。
你的捕蝶网在操纵你了,神助一般的手感。迎头下网,追尾兜网,网网必有所获。你不必看,便知道猎物在网内了,手腕轻抖扭转纱网,封死网口,网中的精灵徒然挣扎,在你手中逃脱的可能已经是零。
隔着纱网,你清楚地看到你的猎物的处境,清楚地辨别出它们的价值。你一手轻提网底,小心翼翼取出那只眼蝶或蛱蝶,将它两翅朝后并拢,像它停在叶间歇息时的样子,然后用手指在其胸肌上轻轻一捏,非常之轻,然而必须是致命的,你要保持它外观的完整。你感觉到那里有不可挽回的破裂声,这声音除你与它之外,连片刻之前与它双飞双栖的情侣也不能听见。你用质地柔软光滑的三角纸袋把它装好,这是常识,每一只并拢了双翼不动的蝶大体都是三角形的。然而有一些蝶你不这样处理,你不要那胸节间的破裂声,你要一个更完整的标本。于是,你并拢了它的双翼之后,轻轻往它的腹部注射一丁点儿酒精。它在你手中颤栗了一下,是挣扎吧?世界总是遍布着挣扎的,古往今来莫不如此,你将它感受为愉悦就可以了,因为你此时心境实在是愉悦的。它很快就不动了,杀死一只大尾凤蝶只需要0.5毫升酒精。或者你往那柔软的胸腹内注射的是一丁点儿福尔马林,为了保持它活着时的柔软。柔软总是比僵硬更愉悦的,更美丽的。
但若是命运垂青于你,竟然遇到太珍稀的,太宝爱的,颤栗的就应该是你了。况且是一只刚刚出蛹的新蝶,双翅还是润湿的,鳞片鲜丽,纤尘未染。现在竟然就在你的网里。你激动得几乎昏厥,眼窝潮热,倚着树干大口吸气。然而你明白此时你不能有半点差错,你不能让这上帝赐予你的精灵有任何一点儿损伤,从胸腹,触角,到婴儿一般洁净的鳞片。
你果断地启用了你的毒瓶。
它即刻就不动了,即刻。这造物的绝世精灵。连挣扎的瞬间也没有,它完美如初。
它是没有痛苦的吧?你想。其实你也没想,你激动得不再会想了。你很少使用毒瓶,它是为上天赐福准备的,你不是庸常之辈,你坚信上天必会赐福于你,你是有准备的人。
你曾经想过生与死的问题吗?从前有一位远方的诗人,悲恸于另一位诗之精灵被凌虐,他要与帝王谈谈生与死的问题。那就像被你捕获了的这蝶之精灵的伴侣,竞从逃亡之路返回来,停在你的珠萝纱网之上,要与你谈谈生与死的问题。你们能以什么方式交谈呢?
你倒宁愿谈谈。你想谈谈美,谈谈你全身心的珍爱,谈谈你的贡献和牺牲,这是你的宗教,你坚信这是世上惟一的宗教,绝然的美和绝然的虔诚。什么是生命的意义?成为一个珍稀标本名扬世界,还是默默耗损掉美丽终老山林?
你隐身树丛等了许久,那只精灵的伴侣到底没有回来。
你一直想着毒瓶内的那只蝶,它太奇异了,太陌生了,想着它你心跳不已。那只旋盖严密的广口毒瓶通明畅亮,一个宁静祥和的空间,隔世绝尘。你制作的,外缘还带着你的体温。隔着瓶壁你观赏你的猎物,如隔着舷窗迎候你的至亲,每一个细部都激起遐想与回忆。
你还是急不可耐,从背囊里掏出展翅板,这原是回到实验室才会用到的东西,然而你都背在身上了,你是有准备的人。
你不觉中双膝跪地,如同向造物膜拜。你用了一些时间闭目合掌,抑制住双手的颤抖。然后用镊子小心翼翼将那精灵取出,准确地将它的胸腹部安放在展翅板的凹槽里。你小心得胜过帝王的仆从,你内心里纯粹得只余下虔敬。
你取出一支细长的钢针,你们专用的叫做昆虫针的,自蝶的胸背中央插入穿透,将它固定在凹槽内的软木条上。蝴蝶有没有心脏?你是专家,这你清楚。如果有,这一针正好就从它的心脏穿过。谁会听到那破裂之声?只有上帝。而根据经验,上帝总是不在场的。
现在,趁它的翅膀还未僵硬,你用拨针轻轻将它们左右展开,使前翅的后缘与身体成直角,后翅前缘脉与前翅的后缘相称。那宽大透明的翅膜何等完美,翅膜内贯穿的纵脉以及横脉,惟上帝之手能创造出来。刚刚羽化成蝶,还没来得及振翅,还没有经风吹拂。鳞片呈砌瓦状密密排列在翅膜之上,洁净,流丽,鲜亮,没有丝毫磨损。在你的展翅板上,你用拨针为它展翅,是它生平第一次的展翅,也是最后一次的展翅,这或许就叫做永恒吧?它娇艳的色泽之上,覆过一层银质的灰色,像是由外而内镀着溪涧的月光,也像是由内而外渗着绝世的悲伤。
悲伤是美丽的,还有谁比你更懂得悲伤之美呢?更何况是绝世的悲伤?这山林里寂静的时刻,那孑然的悲伤,有谁与你分享?
你用拨针将蝶的触须拨正,左右对称摆在头的前方,轻轻把长纸带压覆过蝶翅的基部及外缘,远远用虫针固定好。这样,蝶翅在干燥的过程中,始终是平整的,不会发生丝毫卷折的遗憾。这是一个绝好的标本。在你珍藏的标本盒里,它将走遍世界,赢得无尽的惊叹。它将永远栩栩如生。它价值连城。它属于你。
现在你掏出记录本,书写编号、采集地点、时间、海拔高度、采集人……蝴蝶名称那一栏你空着。空着!午时的太阳穿过林木,在你周边溅起一道道芒,像在布置一个祭典。这是蝶类专家最辉煌的时刻,你感觉自己如同帝王。那一栏空着,那意味着这绝世的精灵将以你的名字来命名。
你梦想过阿波罗绢蝶,鱼纹环蝶,紫端斑蝶,大风阴阳蝶……无数的珍品在你梦中自由飞舞,你多么歆羡它们的自由,而捕蝶网长在你的手上,你是不自由的,所以,你半世不得安睡。而你没想到,上天赐予你的,会远远超过你的梦想。
那位远方的诗人来了,带一个很瘦很长的影子,现在他要与你谈谈生与死的问题。还是生与死的问题,而不是美、价值或声誉。你们对峙良久。然后,各自俯身为自己掬一捧山涧溪水。
你一时有些恍惚,分不清那是诗的精灵还是蝶的精灵。然而有一个信念在你是明确的:
你是胜者。
这事实不再能改变。无论它是什么精灵,你已建立了伟业,它已失去了生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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