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孝景初年,时值流金,七夕之夜,月兔中天。
未央宫内,漪兰殿上,宫人碌碌,烫热水,接红帕,好一派忙碌!
皇上刘启俊眉微蹙,赤色衮服上纹龙熠熠,七夕之夜于他,是一个又惊又喜的日子。
一声清亮的婴儿啼声传入耳际,皇上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晃身抓起一个宫人的手,双眸炯炯,“朕的美人是否为朕诞下龙子?”双眸如这七夕之夜银河之畔最闪亮的两颗星辰。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王美人诞下了龙子,母子平安!”宫人长跪于地,重重扣了一个响头。
皇上如释重负,他撩起明红色纱幔。美人双眸微合,双颊泛红,云髻松松,朱雀罗灯映照在她身上,笼起了一层温暖的色彩。她竟是如此动人!
皇上抱过他的皇儿,细细端详,这小子,粉粉嫩嫩的像只小猪,两只小手紧紧攥成拳状。
“此儿双手成拳,如有降龙伏虎之势,又似有神器贮之,将来必是将兵之材,生于我帝王之家,则甚将帅之才!”
宫人高呼万岁,皇上仰天一笑,“我儿唤彘儿!”
宫人诧异,皇上却是笑意犹见。
七夕之夜,哪里只是未央宫中喜气临门,广陵城中,吴王刘濞亦分得这分喜气。
可同为添丁之喜,又为他爱姬柳如烟所出,刘濞却怎么也展不开笑颜。
“星孛入于北斗,唯现吴地!”此为大凶大煞,他怎会不识。
而今他已盘算好,煮海为盐,即山为钱,吴地富庶,才俊炙手,他怎可偏安一隅?他要的是整个天下!修天下之兵,纳天下之粮,气吞长河,包举宇内,囊括四海,并吞八方!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北境匈奴一拥而起,他必挥兵直逼肴函,直破长安!
“匈奴遣使,必以太子代为质!”回讯使臣如是来报。
“哈哈……”刘濞大笑,拔起长剑,直向那梨木圆桌劈落,碎木四溅。
“替我告知匈奴单于一声,我儿已身遭毒手,今已不在人世!”刘濞双眸嗜血,他恨!太子代被刘启用棋盘掷死,他却无路替儿报仇,还忍气被刘恒即汉文帝,刘启之父。一撵车打发回广陵!
而今高坐朝堂,一呼百应,君临天下的又是何人?是他刘启,是那托棋盘砸死他儿子的人!
“哈哈……”刘濞又出了一阵长笑,笑声悲恸,凄厉哀婉。
“哇——”一声长啼打破了他的奸笑,刘濞瞪直了双眼,眼里泛着血丝。
楔子丫鬟绿萝是个慧心眼的人,她深谙刘濞脾气,这婴孩触怒了刘濞,不知小命可否安保!她跪直身子,全身还是止不住颤抖,臂弯里的孩子却是不再哭闹。
“启禀王上,是……男婴!”她的喉头还在颤抖,七月夏夜,她身子如坠寒冰。
刘濞没瞅这孩子一眼便闭上了双眼,面容凝重。
“若生女,则诛之;若添男,可善之!”今天的大煞之象让他起了狠心,他不容许红颜祸国的事情发生在自己头上!
绿萝侧着身子告退,抱着孩子进了内殿。
“王……王妃……奴婢依言……”
柳如烟面色苍白,气虚到说不出话,她探出手指着孩子,指节露骨,玉指如葱般纤细。
绿萝把孩子抱到她枕边,她嫣然一笑,百媚并生,美得不可方物!
“就叫丹心吧!”玉手纤纤,她点点孩子的眉头,“眉黛如丹,灵犀在心!”
眉黛如丹,灵犀在心——丹心的含义辄止于此吗?柳如烟的思绪,终究还是落在了那个如朱雀般玉立的男子身上!
天下丹青何其多,一片伤心画不成!——怕这才是“丹心”真正的含义。
吴王一诏,他俩永生隔绝!
他是楚国的剑客,祖父跟从项羽打天下,后为刘邦所灭,其父狂傲不羁,终是郁郁而终。他则是身背干将剑,游弋天下。只恨相逢太晚,缘分太浅,有情人相望相思,终不得相守。他知她意,便以追随吴王刘濞之名,护她周全,并无半分逾矩。
眉黛如丹,她何尝不是盼望情郎扣着丹青点点娥眉的娇羞女子?
灵犀在心,她一颗心又何尝不是悬于那绿意犀皮荧荧白刃之上?
她语笑嫣然,却不见心宽意顺,她以为刘濞不知?
而今,她的孩子,终究不能伴她左右。
刘濞掩面叹息,痛哭流涕,他又要失去一个儿子!儿女绕膝,他这辈子,怕是当了皇帝也得不到!
赵王刘遂的诏令,匈奴左谷蠡王的火漆密令,楚国剑客手中的干将剑,楚王刘戊的莫邪剑……
歃血为盟,从此逐鹿中原,举肴函,吞长安!
祭天
大雪压境,茫茫草原白雪皑皑,腊月二十三,又是匈奴祭天的日子,这次祭天由左谷蠡王伊稚斜主持。
每年腊月,师傅便借采药为名,远走匈奴王庭,去阴山顶上采雪莲,祭祀一结束,师傅差不多也到了归来的时候。我则乖乖地待在蠡王给我安排的穹庐中,细心地镌刻着师傅留在竹简上的字刻。
赵信小王爷是我唯一交好的朋友,在这王庭,我只识得他,除了师傅,也只信他一人。今天早上,他跟从他的宰相爹爹去看祭天大典,想拉我同去,我言要坐等师傅归来,不便随同。
我知道,观摩祭天大典是师傅不许的。而且我也知道,被祭祀的都是汉人——师傅说,我们和他们一样。
帐外似有人在喧哗,马蹄声渐行渐近,我停下刻画,把炭火生得旺些。
看着红彤彤的火苗将白色霜华消磨殆尽,我浅笑,心里暖了很多。
门被人踢开,两个高壮的匈奴兵走到我面前,扬着长鞭对我说,“小子,你老爹运儿不济,这次别怪我们得罪了!”
我吓得发抖,那皮鞭在我眼前晃荡。师傅教我习武,第一次就是学鞭,为此我挨了不少痛,此刻他们用鞭指着我,狰狞可怖。
我的背上被狠狠地抽了一鞭,我听见狐裘大衣被抽裂的声音,刺骨的凉气夹杂着一阵热辣的疼痛直刺我椎骨。
我被他们押将出去,我花尽最后的气力,将那把小刀顿在师傅刻的“心”字中间。
刀锋所示,丹心性命堪忧,师傅若是见着,定会来寻我。
匈奴大围场覆压大漠三百余里,可供数万兵马纵横驱驰,匈奴单于称之为“逐鹿”。围场正中心至高处,有祭祀天台,坐南朝北,以飨匈奴北海神明。
军士摆开圆阵,整个围场显得庄严神圣,悄无声息。我被匈奴兵押着,里三层外三层绕行,不免磕碰撞上匈奴兵的身板,那身板厚实有力,真如撞上了铜墙铁壁,撞得我一阵接一阵的眩晕。
被押到祭台之上,未等我立定,围场已掀起浪高的欢腾,圆阵迅疾挪移,一时飞雪乱舞,足下传来的震动更是让我摇摆不稳。匈奴人一步步向祭台扑过来,最近前的青年赤着胳膊,舌头如毒蛇般伸张……
他们狂热的气息喷涌在我的脸上,我的脸似乎也和他们晕上一样的颜色,眼神变得迷离。
又是一阵狂呼,列阵的军队更是将手上的戈矛高高举起,齐呼“大蠡王伊稚斜!”
祭台上的祭师微微张嘴对我笑笑,又弯身在我的面前扑洒着花露,给我除去心尘。
祭师似乎很是满意,抽身退后。他仰望高处的祭祀架子,未及我有所反应,我的身子已被抽离地面,瞬间升到支架顶端,我低头望他,祭师唇边笑容依然。我茫然四顾,此刻匈奴列阵近在我面前,密密麻麻如蝼蚁,他们只等蜂拥而上,将我啃噬干净。
祭台北侧设观礼台,我被升至高处,恰可望见台上的蠡王伊稚斜,望着他高大的身躯变得渺小细长,宽厚的肩膀也只纤薄得如我手中惯常使的刀片,我不禁觉得好笑。可他望我时高昂着脖颈,在他眼中,我会不会更像一只绳索上的蚂蚱?
兵将多如尘土,列阵却不见松弛。我感慨,巍巍大汉朝,那儿的列阵会不会比这儿更豪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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